在我國古代出土文獻的發(fā)現(xiàn)歷程中,汲冢書的發(fā)現(xiàn)較為重要。汲冢所出竹書不僅數(shù)量眾多,且種類豐富,包括《紀年》《易經(jīng)》《國語》《穆天子傳》等重要先秦文獻。值得注意的是,汲冢中還發(fā)現(xiàn)一部“書”類文獻,被整理者命名為《周書》。在隨后的汲冢書整理中,這部《周書》被晉代學(xué)者整合入傳本《周書》(《逸周書》)中。于是隋唐史志目錄中開始出現(xiàn)“'周書’十卷,汲冢書”“汲?!吨軙肥怼钡戎?。很明顯,汲?!吨軙返某鐾僚c整理對《逸周書》的流傳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汲?!吨軙凡皇恰兑葜軙?/span>
汲冢所出竹書,今多已亡佚,流傳下來的《紀年》《穆天子傳》等,或為輯本,或殘缺不全。就《周書》而言,其全部內(nèi)容如何,已不得而知。這里先根據(jù)兩晉學(xué)者關(guān)于汲冢書的著錄及描述,來推論汲?!吨軙反篌w情況:
杜預(yù)《春秋左傳集解后序》:“太康元年三月云云,汲郡得古書科斗書,久廢不能盡通,所記大凡七十五卷,多雜碎怪妄,不可訓(xùn)知,唯《周易》及《紀年》最為分了。”
王隱《晉書·束皙傳》:“太康元年,汲郡得竹書漆字科斗之文,周時古文也,大凡七十五卷,《晉書》有其目錄,其六十八卷皆有名題,其七卷折簡碎雜不可名題,有《周易》上下經(jīng)二卷,《紀年》十二卷,《瑣語》十一卷,《周王游行》五卷,說穆王游行天下之事,今謂之《穆天子傳》。此四部差為整頓,詔荀勖、和嶠以隸字寫之?!?/span>
郭忠恕《汗簡略敘》引《晉史》云:“咸寧中,汲縣人盜發(fā)魏安厘王冢,得竹書十余萬言,寫《春秋經(jīng)》《易經(jīng)》《論語》《夏書》《周書》《瑣語》《梁丘藏》《穆天子傳》。”
分析以上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汲冢竹書殘泐非常嚴重,其中僅《周易》《紀年》《瑣語》《周王游行》四書可以理清篇章,其余則“折簡碎雜不可名題”。有學(xué)者以此不記《周書》之名,而否定《周書》出于汲冢,這是不正確的。因為《周書》就屬于這些“折簡碎雜不可名題”部分。郭忠恕《汗簡略敘》引《晉史》已經(jīng)提及《周書》。而且,唐修《晉書·束皙傳》所列“雜書”篇目中亦有《周書》,與“折簡碎雜不可名題”相對應(yīng)。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不容忽視,即所謂“不可名題”,這說明當時西晉學(xué)者對包括《周書》在內(nèi)的“折簡碎雜”竹簡,是按內(nèi)容進行分類,繼而命名為《周書》。
那么,這些不見名題殘簡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幸運的是,晉太康十年(289年)汲令盧無忌《齊太公呂望碑》征引了這些殘簡中《周志》的部分內(nèi)容:
太康二年縣之西偏有盜發(fā)冢,得竹策之書。書藏之年,當秦坑儒之前八十六歲。其《周志》曰:“文王夢天帝,服玄禳,以立于令狐之津。帝曰:'昌,賜汝望!’文王再拜稽首,太公于后亦再拜稽首。文王夢之之夜,太公夢之亦然。其后文王見太公而訓(xùn)之曰:'而名為望乎?’答曰:'唯,名望?!耐踉唬?吾如有所于見汝。’太公言其年月與其日,且盡道其言;'臣此以得見也?!耐踉唬?有之有之?!炫c之歸,以為卿士?!逼浼o年曰康王六年,齊太公望卒參考年數(shù),蓋壽百一十余歲。
按,先秦時期,《逸周書》又稱《周志》。《左傳·文公二年》載晉狼瞫語:“《周志》有之:'勇則害上,不登于明堂?!蔽囊娪诮瘛兑葜軙ご罂铩?。晉人稱《周書》,又稱《周志》,顯然是本于先秦舊稱。從稱引內(nèi)容上來看,這種被晉人命為《周志》的典籍,記載了天帝托夢周文王,賜卿士齊太公呂望的事跡。全文充斥著神仙志怪情節(jié),荒誕不經(jīng),實為后世玄學(xué)之萌芽,與杜預(yù)所謂“雜碎怪妄不可訓(xùn)”正相匹配。再進一步分析,又可以發(fā)現(xiàn)《周志》在篇章結(jié)構(gòu)安排上,雖以周文王與呂望問答對話為主,但實際上以推崇齊太公呂望為主旨,所謂天帝托夢等玄學(xué)內(nèi)容也是為了襯托主要人物太公呂望的神奇與神秘。
分析到此,可以歸納出汲?!吨軙返囊恍┨攸c:名為《周書》或《周志》,語言荒誕,推崇呂望。得到這些信息后,再來比較汲?!吨軙放c《逸周書》的關(guān)系。需要說明的是,用以比較的《逸周書》非今本《逸周書》,因為今見《逸周書》經(jīng)過晉人的整合,已非原貌。汲?!吨軙窞閼?zhàn)國魏墓所出,按照對等原則,比較對象應(yīng)該是先秦時期的《逸周書》。班固《漢書·藝文志》著錄《逸周書》于“六藝略”《尚書》之后,劉向論定其性質(zhì)為“周時誥誓號令也,蓋孔子所論百篇之余也”。很明顯,在體裁上,汲冢《周書》不可能是周代的誥誓號令。
再參照先秦文獻稱引《逸周書》之文及今《尚書·周書》部分文字,也可以發(fā)現(xiàn),汲冢《周書》在語言使用上,不類《尚書·周書》篇章那樣詰屈聱牙。此外,這些神仙鬼怪的故事描寫也不見于“書”類文獻?;谶@些不同,可以認定汲?!吨軙凡⒉皇恰兑葜軙贰?/span>
汲?!吨軙肥恰读w》類文獻
接下來的問題是,這種被晉人命名為《周志》或《周書》的文獻是先秦時期的哪種典籍。遍查先秦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六韜》正好符合上述汲?!吨軙分T多特點?!读w》自宋人以來,一直被認定為偽書,而未獲重視。余嘉錫先生曾力排眾議,主張《六韜》之書,傳之自古,遠有端緒,并引證沈濤《銅熨斗齋隨筆》、梁玉繩《古今人表考》諸說,認定《六韜》在《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之內(nèi)。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竹簡《六韜》及1973年河北定縣八角廊漢墓竹簡《六韜》的相繼出土,說明《六韜》至少成文于秦漢之前,也證實余說不誣。
下面,具體探討一下汲?!吨軙放c《六韜》類文獻的關(guān)系。
首先,在文獻命名上,《六韜》也可以稱為《周書》。汲冢《周書》出土后,晉人命名為《周書》或《周志》。實際上,除了《逸周書》之外,其他先秦古籍也有被稱引名為《周書》者,其中以《六韜》最為頻繁,下略舉數(shù)例:《呂氏春秋·聽言》云:“周書曰:'往者不可及,來者不可待。賢明之世,謂之天子此語。’”此句見于銀雀山漢墓竹簡《六韜》。又,《太平御覽》卷八十四引《周書》云:“大公曰:'夫天下,非常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國,非常一人之國也。莫常有之,唯有道者取之?!贝司湟嘁娪谥窈啞读w》,今傳本《六韜·順啟》作“太公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處之”。另外,《太平御覽》卷八十四引《周書》云:“文王獨坐……太公曰:'因其所為,且興其化,上知天道,中知人事,下知地理,乃可以有國焉?!迸c其對應(yīng),《六韜·壘虛》載太公語:“將必上知天道,下知地利,中知人事?!庇?,《太平御覽》卷四百四十九引《周書》云:“容容熙熙,皆為利謀;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毕嗨凭涫?,《太平御覽》卷四百九十六引《六韜》作“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諸如此類,茲不備舉。分析這些文句的異同,有個有趣的現(xiàn)象,即這些稱引絕非簡單的意引和引用,其最終出處都落實于呂望之語。也就是說,這些所謂《周書》應(yīng)該就是《六韜》。
其次,在主題及語言風(fēng)格上,《六韜》也與汲?!吨軙废嗤?。從漢簡本《六韜》、敦煌唐寫本《六韜》及傳本《六韜》來看,其通篇以太公呂望與周文王及周武王對話的形式,表述了呂望的治國及用兵之道,推崇呂望的思想主題非常明顯。這一點與汲?!吨軙分黝}相同,自不待言。此外,《六韜》同樣也存在神仙志怪的描寫:
《舊唐書·禮儀志》引《六韜》:“武王伐紂,雪深丈余,五車二馬,行無轍跡,詣營求謁。武王怪而問焉,太公對曰:'此必五方之神,來受事耳?!煲云涿偃耄饕云渎毭?。既而克殷,風(fēng)調(diào)雨順。”
《太平御覽》卷十引《六韜》:“武王問散宜生:'卜伐紂,吉乎?’曰:'不吉!鉆龜龜不兆;數(shù)蓍交加而折;將行之日雨韜車至軫;行之日幟折為三?!⒁松唬?此卜四不祥,不可舉事。’太公進曰:'是非子之所知也,祖行之日,韜車至軫,是洗濯甲兵也。”
《太平御覽》卷五十一引《六韜》:“武王伐殷,得二大夫而問之曰:'殷國將亡,亦有妖乎?’其一人對曰:'殷國常雨血、雨灰、雨石,小者如雞子,大者如箕。’武王曰:'大哉!妖也!’”(亦見敦煌唐寫本《六韜》殘卷)
《太平御覽》卷七百三十七引《六韜》:“武王伐殷,丁侯不朝,太公乃畫丁侯于策,三箭射之,丁侯病困,卜者占云:'祟在周?!謶帜苏埮e國為臣。太公使人甲乙日拔丁侯著頭箭,丙丁拔著口箭,戊己日拔著腹箭,丁侯病稍愈,四夷聞各以來貢。”
分析這些《六韜》內(nèi)容,其所講神仙道術(shù)、巫鬼妖怪、殊方異物,與汲?!吨軙匪v天帝賜呂望的題材相一致,所反映的宗教神異色彩也相互發(fā)明。進一步言之,就其推崇齊太公呂望這一點來看,這些文獻應(yīng)該屬于道家文獻體系。一方面,上文已言《六韜》屬《太公》,與太公呂望密切相關(guān)。為學(xué)界所熟知,呂望系道家代表人物。在《漢書·藝文志》道家文獻排序中,《太公》列于《伊尹》之后而居次席。另一方面,這些神仙方術(shù)之事又為道家最為擅長,在道家文獻中習(xí)見。班固在總結(jié)道家文獻特征時,就明確提到“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漢代有方術(shù)靈異之作《待詔臣安成未央術(shù)》,應(yīng)劭也認為“道家也,好養(yǎng)生事,為未央之術(shù)”。值得說明的是,在唐宋類書等文獻中,稱引所謂《周書》的內(nèi)容也與《六韜》相類。下面略舉幾例:
《文選·思玄賦》李善注引《古文周書》:“周穆王姜后晝寢而孕,越姬嬖,竊而育之,斃以玄鳥二七,涂以彘血,置諸姜后,遽以告王,王恐,發(fā)書而占之。曰:'蜉蝣之羽,飛集于戶;鴻之戾止,弟弗克理;重靈降誅,尚復(fù)其所?!瘑栕笫肥?,史豹曰:'蟲飛集戶,是曰失所,惟彼小人,弗克以育君子?!妨荚唬?是謂關(guān)親,將留其身,歸于母氏,而后獲寧。冊而藏之,厥休將振?!跖c令尹冊而藏之于櫝。居三月,越姬死。七日而復(fù),言其情曰:'先君怒予甚,曰:爾夷隸也,胡竊君之子,不歸母氏?將置而大戮,及王子于治。”
《五行大義》卷五引《周書》:“武王營洛邑未成,四海之神皆會,曰:'周王神圣,當知我名。若不知,水旱敗之?!髂?,雨雪十余旬,深丈余。五大夫乘車從兩騎止王門,太公曰:'車騎無跡謂之變。’乃使人持粥進之,曰:'不知客尊卑何?’從騎曰:'先進南海御,次東海御,次北海御,次西海御,次河伯,次風(fēng)伯,次雨師?!渫鯁柼⒑蚊?,太公曰:'南海神名祝融,東海神名勾芒,北海神名玄冥,西海神名蓐收。”
《太平御覽》卷三七九引《周書》:“文王去商在程,正月既生魄,太姒夢見商之庭產(chǎn)棘,小子發(fā)取周庭之梓樹,于闕閑化為松柏棫柞,寤驚以告文王,文王乃召太子發(fā)占之于明堂,王及太子發(fā)并拜吉夢,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span>
根據(jù)上文所論《六韜》稱《周書》之名,及其文多見怪力亂神之語的情況來看,這些《周書》、古文《周書》都是指《六韜》而言。
再次,從出土地點及其他同出竹書內(nèi)容來看,汲冢《周書》應(yīng)該為《六韜》。據(jù)史籍所載,汲?!吨軙烦鐾劣诩晨h,即今河南衛(wèi)輝市西南?!秴问洗呵铩な讜r》:“太公望,東夷之士也?!备哒T注:“太公望,河內(nèi)人也。于周豐鎬為東,故曰東夷之士?!薄秴问洗呵铩ぎ斎尽犯哒T注進一步解釋“太公望,河內(nèi)汲人也,佐武王伐紂,成王封之于齊”。是呂望故里汲地說由來已久⑤。也正是在這種認識影響下,《齊太公呂望碑》對汲?!吨軙分袇瓮嚓P(guān)事跡給予特別的關(guān)注。另外,從汲冢出土其他竹書內(nèi)容來看,其中有卜筮之書《周易》,“言丘藏金玉事”的《梁丘藏》,“鄒子、淡天之類”的《大歷》,記載穆王見西王母等逸事的《穆天子傳》及《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都在神仙志怪的情節(jié)上,荒誕不經(jīng)的語言使用上,與《六韜》相類。這些相類的典籍集中見于汲冢,也反映了墓主人對這些書籍的偏愛。
最后,敦煌唐寫本《六韜》中存在“一周維正月”篇,證明汲?!吨軙肪褪恰读w》。敦煌寫本《六韜》殘卷,藏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為初唐時間流傳很廣的本子。所謂“一周維正月”,為唐寫本《六韜》殘卷中的一篇,記載了先周二十八國的“成敗存亡禍?!雹薜慕?jīng)驗教訓(xùn)。關(guān)于“一周維正月”篇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六韜》行文中,周王稱這些內(nèi)容為《志》或《周志》;二是二十八國滅國內(nèi)容又見于今《逸周書·史記》篇。唐寫本《六韜》中有“周志”之名,正與《齊太公呂望碑》征引汲冢殘簡中《周志》相符合。大膽推測一下,情況很可能是,西晉學(xué)者不見汲冢殘簡名題,只是看到了簡文中有《周志》字樣,則直接以《周志》命名之。至于“一周維正月”篇的內(nèi)容見于今《逸周書》,這是西晉學(xué)者整合汲?!吨軙放c傳本《逸周書》的結(jié)果,這種現(xiàn)象也在另一個角度證明汲冢《周書》就是《六韜》。
對汲?!吨軙放c《逸周書》的整合及其原因
汲冢的《六韜》被命名為《周書》后,晉人又把它與傳本《周書》(《逸周書》)進行了合編。仔細分析今傳本《逸周書》,晉人對《逸周書》的整合仍然有跡可循。
這樣的整合大體有兩種情形:
(一)改“太公”為“周公”
這種改編在今見《逸周書》中多見,略選幾例羅列于下。
第一個例子中,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對話內(nèi)容,可以確定《發(fā)啟》與《大開武》所言為同一件事情。而且,同樣的內(nèi)容,《群書治要》引《武韜》作“同病相救,同情相成,同惡相助,同好相趨”。顯然也可以證明這些話為太公之言。但相比之下,《大開武》作了兩點改動:一是刪除“文”字,直言“王在酆”;二是把“太公”改為“周公”。刪除“文”字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在傳世文獻中很少見到文王與周公的對話。即《荀子·王霸》所謂“文王用呂尚,武王用召公,成王用周公旦”。去掉“文”之后,這個“王”就應(yīng)該變成“武王”,所以晉人編《周書序》講該篇之作:“武王忌商,周公勤天下,作大、小開武二篇?!钡诙€例子也是一樣。雖然簡本《六韜》此篇殘泐嚴重,但是根據(jù)殘存的只言片語,還是可以確定兩篇所言為同一內(nèi)容。因為《群書治要》引《六韜·虎韜》云:“夫民之所利,譬之冬日之陽,夏日之陰。冬日之從陽,夏日之從陰,不召而自來。故生民之道,先定其所利而民自至。”與簡本《六韜》一致。另外,《六韜》中大段論述都出自太公,所以簡本中這些論述應(yīng)是太公之言。和第一個例子一樣,《大聚》篇也是把“太公”改為“周公”。通過這兩個例子,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晉人在整合汲?!吨軙罚ā读w》)與《逸周書》時,對篇章內(nèi)的人物進行了改動,即把“太公”改為“周公”。另外,《逸周書·官人》篇首云:“王曰:'嗚呼!大師,朕維民務(wù)官,論用有征,觀誠考志,視聲觀色,觀隱揆德,可得聞乎?’周公曰……”同樣的內(nèi)容,還見于《大戴禮記·文王官人》。相比之下,《官人》篇中“王”改為“成王”,“太師”雖未改動,卻指代周公。應(yīng)該說,這種改動與上舉兩例同出一轍,均為晉人手法。關(guān)于《文王官人》與《官人》的關(guān)系,學(xué)界也已證明后者系改造前者而成。不過更值得關(guān)注的是,《文王官人》從何而來。巧合的是,《六韜》中存在用人“八征”:“一曰問之以言,以觀其詳。二曰窮之以辭,以觀其變。三曰與之間諜,以觀其誠。四曰明白顯問,以觀其德。五曰使之以財,以觀其廉。六曰試之以色,以觀其貞。七曰告之以難,以觀其勇。八曰醉之以酒,以觀其態(tài)。八征皆備,則賢不肖別矣?!北容^之下,正可與《文王官人》相合。而且,這種文王與太公對話的記載形式集中見于《六韜》。所以,有理由認為《文王官人》出自《六韜》。換言之,《逸周書·官人》篇也是改自《六韜》。
(二)割裂篇章
晉人整合《逸周書》篇章的第二個手段是割裂篇章結(jié)構(gòu),具體包括刪除篇章中時間、地點或人物等敘事背景。這樣的意圖很明顯,就是使人不能確定篇章所載內(nèi)容出自何人之口。下面選擇一些有代表性的例子,羅列于表格中。
上舉諸例中,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是今《逸周書》凡涉及與《六韜》相同或相似內(nèi)容的篇章,都不具人物。應(yīng)該說,這不是一個巧合。因為在今《逸周書》中,這種人為的刪除篇章中時間、地點或人物等敘事背景的痕跡很明顯。如上舉的《逸周書·文酌》篇,開篇無任何鋪墊而直接進入主題,但在文尾卻出現(xiàn)“急哉!急哉!后失時!”這樣口語化非常明顯的文字。這只能說明,前面本有某某人曰,但被刪除了。而且,《文酌》篇主要講牧民之法,但在后面不知為何突然出現(xiàn)“伐有三穆、七信、一干、二御、三安、十二來”等與軍事內(nèi)容相關(guān)的論述,這也說明《逸周書》存在篇章拼合的現(xiàn)象。同樣的情況還出今本《逸周書·大開》篇中,該篇首言“維王二月既生魄,王在酆,立于少庭,兆□九開,開厥后人,八儆五戒”,然后接云“八儆”“五戒”如何如何,但在文后又出現(xiàn)“王拜:儆我后人謀競,不可以藏,戒后人其用汝謀,維宿不悉日不足”等王回答的話。很明顯,同《文酌》篇一樣,晉人也把“某某曰”刪掉了。按,凡言謀者,多為太公。如此,這些話本為太公所言。晉人除了把太公的話嫁接給周公外,還把一部分植入到其他篇章中。如銀雀山漢墓竹簡《六韜》:“太公望曰:'夫紂為無道,忍……百姓,君秉明德而誅之。殺一夫而利天……之師以東伐紂,至于河上。’”被分別植入到《太子晉》與《酆?!穬善?。應(yīng)該說,這種植入與刪除篇章中時間、地點或人物等敘事背景的手段略有區(qū)別,但在刪除太公的儒家化主旨上還是非常一致的。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改變呢?以下幾個因素值得關(guān)注:其一,被認定為《周書》的這批竹簡,殘泐嚴重,當時已經(jīng)不見名題,或者根本就沒有名題。這在一定程度增加了竹簡識讀及命名的難度。而且,唐寫本《六韜》殘卷存在“一周維正月”篇,其中有《志》《周志》字樣。晉太康十年(289年)汲令盧無忌《齊太公呂望碑》稱這批竹書為《周志》,也證明了這一點。巧合的是,《逸周書》在先秦時期曾被稱引為《周志》。所以,很可能是晉人看見這批殘簡有《周志》之名,遂命名《周書》。其二,這批殘簡主要記載周代史事,屢次提及文王、武王、太公等西周人物。如《晉書·束皙傳》認定為“雜書”19篇中有《周食田法》《周書》《論楚事》及《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等,這些篇章大都記載了西周的史事及傳說。結(jié)合當時先秦史籍流傳情況來看,名為《周志》(或《周書》),又記周代史事的典籍,莫過《逸周書》。很自然,這批殘泐嚴重的竹簡就被認定為《逸周書》。其三,就《逸周書》流傳情況來看,其在漢代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篇章亡佚,顏師古《漢書·藝文志》注引劉向語:“周時誥誓號令也。蓋孔子所論百篇之余也。今之存者四十五篇矣?!薄兑葜軙吩?1篇,西漢時僅存45篇⑧,亡佚26篇,流傳至西晉又缺損多少篇,已不可詳考。換句話說,《逸周書》的這種亡佚情況為汲?!吨軙返恼J定提供了外在影響。其四,汲冢《周書》應(yīng)與西晉傳本《六韜》略有差異。關(guān)于西晉傳本《六韜》的面目,雖然無法確定其全貌如何,但根據(jù)兩個漢簡本及唐寫本來看,其內(nèi)容要明顯多于今本,而且神仙方術(shù)等相關(guān)內(nèi)容較為少見。有學(xué)者認為戰(zhàn)國末期《六韜》被重新進行了整理,應(yīng)該可信。最后一點,汲?!吨軙烦鐾恋臅x初太康年間(280~289年),在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斗爭最為激烈的是儒學(xué)與玄學(xué)的交鋒。實際上,不僅在思想領(lǐng)域,在西晉政府不同政治力量派別的角逐上,儒學(xué)代表人物與玄學(xué)代表人物也針鋒相對。當時在西晉政府掌握實權(quán)的為荀勖等儒學(xué)名家,與之對立的是以裴楷、任愷等人為代表的玄學(xué)名士。這兩派人物在學(xué)術(shù)及政治上的斗爭,形成了西晉前期朝中“黨爭”之亂。適逢儒學(xué)與玄學(xué)斗爭最為激烈時出土的汲冢《周書》,它的相關(guān)整理已經(jīng)不再是一項簡單的文獻整理活動,而是成為不同學(xué)術(shù)思想、政治派別斗爭的一個重要陣地,甚至是涉及生死的契機。很明顯,在荀勖等儒者的主持下,汲?!吨軙返恼碇荒艹寮一较虬l(fā)展第一編第三章。
綜上所述,本文對汲?!吨軙放c今傳本《逸周書》的源流關(guān)系進行了全面的考證。首先從體裁、文辭使用及語言風(fēng)格等角度,證明了汲冢《周書》不是《逸周書》。其次又從命名、主題、汲冢所出其他古籍及晉人編輯《逸周書》等方面,認定了汲?!吨軙窞閼?zhàn)國晚期流傳的《六韜》類道家文獻。最后根據(jù)汲?!吨軙肺墨I形態(tài)、晉人命名先秦典籍慣例及西晉初期儒學(xué)與玄學(xué)的斗爭等情況,歸納了汲冢《周書》被認定為《逸周書》的原因。作為晉人整合《逸周書》的結(jié)果,今見《逸周書》篇章不僅支離破碎,拼合現(xiàn)象嚴重,而且伴隨著《六韜》等文獻加入傳本《逸周書》中,《逸周書》的地位急劇下降,從《漢書·藝文志》屬《六藝略》“書類”的“周時誥誓號令”,落至隋唐時期史志目錄中“委巷之說,迂怪妄誕,真虛莫測”的“雜史”類。而且,按照晉人的整合,今《逸周書》中應(yīng)該保存著《六韜》等齊文獻的內(nèi)容,這些齊文獻的研究非常值得重視。以上這些,都是今后《逸周書》研究中需要進一步深入考證的問題。換個角度說,這些也是汲?!吨軙烦鐾梁蠼o《逸周書》流傳帶來的新問題。我國古代出土文獻的發(fā)現(xiàn)很多,相類似的問題也會層出不窮,特別是當前金石簡帛文獻的大量出土,其相應(yīng)的整理和研究工作,都會對傳世文獻的流傳產(chǎn)生相應(yīng)的影響。本文作為一項個案研究,正是就出土文獻研究與古書形成、流傳問題探究的一種嘗試,希望能對今后相關(guān)問題研究有所裨益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