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井上有一在中國的可能性》這篇文章,很多人找我要去了。這篇是她的姊妹篇,核心的核心,重點的重點,不可不看哦。再一次準備好你的眼睛吧!
廖令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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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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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的變異,在中國和日本都曾愈演愈烈。就說明清時期吧,董趙王倪及傅山、金冬心的傳統(tǒng)浪漫書風一路,已經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了。在中國,書法家沒有擊破這個夢幻泡影,而是沿著碑刻金銘一路探行,書風由變。日本則遲了我們幾十年,二戰(zhàn)前后的昭和時期,浪漫書風也面臨劈叉,日比野五鳳等傳統(tǒng)派的大字假名運動依然流行,但另有一些人實在厭惡妍麗、溫和的浪漫書風,開啟了另一種反動的批判的書法征途。井上是其中表現(xiàn)最為強烈的書法家之一。
井上有一的筆墨大致有少字書法、多字書法、臨顏氏家廟碑、炭筆書法及少量繪畫。其中少字書法有“囚”“貧”“花”“鳥”“圓”“佛”等單字的;也有“愚徹”“一匹狼”“一盲引眾”等十字以下的;多字書法則內容較多,傳統(tǒng)詩詞、即興筆占等,這部分與少字書法一樣,構成其書法的主要內容;臨顏氏家廟碑楷書有很多版本,這是井上踐行傳統(tǒng)筆墨的根基所在;炭筆書法最引人注目,內容更多,書寫速度更快,也更加“潦草”;井上還有一些徒手繪畫,如“佛頭”“禍?!薄盎ㄩ_”等,構圖簡單,筆墨圓實,傳遞的精神卻非常深邃,這部分東西也大大豐富了井上的筆墨系統(tǒng)。
在井上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珍貴影像當中,我們能大概能了解他的筆墨狀態(tài)。書寫時全身心投入,無論是少字書法,還是炭筆,或緊咬牙關,旁若無人,或赤膊光腳,濺墨一身,井上賣力地“奔波忙碌”。書寫之后,不滿意的作品迅速揉掉,然后雙手叉腰,靜氣凝神,陷入一種久久的沉思。
井上給我們的印象是簡樸直率的,也是冷逸孤放的??匆粋€人的作品,最好看那張臉,我常常和朋友說,作品無疑比面子更重要,但面子卻是作品的鏡子。而眼睛是面子世界中的太陽和月亮,眼睛或者說眼神是永恒的。井上的臉是冷色調的,眼神是冷逸的,是一道分明的楚河漢界,但卻有一種灼人的熱度,一種穿透的力量。與眼神相呼應的是,井上的嘴角也顯現(xiàn)出超脫的干練。我們很難想象在書寫的時候咬牙切齒,嘴角不斷變形,卻在一幅靜態(tài)寫真中,嘴角略微下垂,似有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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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的作品,大都是激憤之作,他通過作品書寫了許多現(xiàn)世的不滿、批判和訣別的情感,如同批判現(xiàn)實主作品。這是我們很容易忽略其筆墨的主要原因。但不能不承認,井上的作品是優(yōu)秀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品。說實話,他的作品稍顯極端了,從這個方面來理解,我認為井上是一個時代的大師,但并不能成為超越所有歷史和時代的大師。歷史不光只有批判與憤懣,還需要寬容與包容。從時代來講,江戶時期的良寬和尚、戰(zhàn)后時期的上田桑鳩、手島右卿的存在,對于井上是一面鏡子;從歷史來講,“三筆”、“三跡”,對于井上也是一面鏡子。但我們不能因噎廢食,井上的存在,是歷史、時代與個人相互撞擊的結果,是引燃筆墨,成全自己的時代哀歌。
這與開創(chuàng)日本前衛(wèi)書風的上田桑鳩的境況是一樣的。“面對譏貶,上田桑鳩并未躊躇不前,向心力的作用推動著他勇猛向前。他傾注了書家真摯的情感,無愧于這個不斷謳歌情感自由的時代,發(fā)揮自己的天斌??墒敲鎸鹘y(tǒng),他能做到什么地步呢?作為書法家來說,他沿著一條充滿艱辛的道路艱苦跋涉。步入昭和三十年代(1955-1964)的上田桑鴻,全無一絲殉道者顧影自憐的悲愴之感?!保ㄢ從臼窐?,1988)我想,殉道者不乏其人,只不過,殉的什么道,如何殉道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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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數字的書法和萬人的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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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的少字書法或者前衛(wèi)書法,需要至少把握住四個層面的東西:
首先是書的大解放,從“會員”的藝術解放成為“萬人”的藝術,從傳統(tǒng)的整體布局到筆墨的布局,井上用少字的形式,企圖接近中國傳統(tǒng)書法中大統(tǒng)一的審美世界。
其次是墨的書道,井上特制的墨與日本紙相互成全,在用如椽大筆飽蘸濃墨之后,其膠性與顆粒在比較光滑的日本紙上留下多層次、多姿態(tài)的空間運動形式。墨分五彩,我們同樣可以理解為“墨分五采”,變彩色為神采,筆墨在每個層次都可能展現(xiàn)不同的姿態(tài)與樣式。我們在巨幅大字書法中,十分幸運地看到了井上筆墨的軌跡變換,濃墨的扭轉給人以鋼鐵般的力量,淡墨的流淌則給人以河流般的舒緩。
再次,我們還要特別留意井上的滴墨法,井上書法少字,都是在一兩米見方的大紙上書寫,大筆、飽墨、炸墨,赤身、祼腳、光頭。滴墨法拓展了書的空間與時間,把作品的空間延伸到了最大邊際當中;同時也把書的時間前置了。我們看到了井上從哪里開始一幅作品,從何種狀態(tài)開始一幅作品。墨如何滴,腳怎么走都是個問題,當然也成為學問,關鍵的,少字書法基本上都是一筆書,很少有中途換墨的,你想想,假若某個大字中間需要換墨,井上如何能赤著走進字當中。在一筆書當中,我判斷井上幾乎沒有“行為藝術”成分,為什么?因為幾乎沒有看到井上在紙上遺留下腳印、手指等筆墨,他用的還是自制的大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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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井上是一個承上啟下的書法家。他把書法從室內的案幾、書臺拓展到了公共空間,當然他不是一個開創(chuàng)者。當時也有同時代的書法家認為:“書法既是造型藝術,又是空間藝術和時間藝術,書法必須是富有生命力的表現(xiàn)。由于戰(zhàn)后意識的解放,這種觀念的產生是勢所必然的。新的運動所帶來的強大創(chuàng)造力,在青年人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保ㄉ咸锷xF《蟬之聲》)日本少數字書法風靡一時。所以,他的巨幅少字書法,必須放在一個更大的展覽空間,才能獲得出人意料的效果,幾十幅不同的字構成一個整體,這類似于裝置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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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展覽館中書法的空間形式似乎更進一步豐富了,少字書法的媒介多樣化了,空間也更大了,甚至徐冰、邵巖等當代藝術以及當代水墨書法等等,連內容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這些人共同的特征是,書的本質暗淡了,造作的痕跡明顯了。而井上的“囚”“貧”“花”“鳥”“圓”“佛”等字,筆墨的流動,婉轉,凝結,無一不對應著井上強烈而飽滿的精神狀態(tài),他在做“萬人的藝術”同時,不忘做“個人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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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幾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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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內容與形式的角度來看,井上的筆墨作品(上文提到的多字書法)究竟是天下第幾大行書?《東京大突襲》那種凄慘、荒涼、壓抑與混亂;1978年創(chuàng)作的《人生五金》對金錢的控訴;《利潤擴大》對當時日本整個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與悲憤;甚至《會員辭退屆》傳遞出來的那種決裂與解脫,都在筆墨在充分展現(xiàn)。與欣賞中國三大行書一樣,我們甚至不需要理解其中內容,就能“體會”作品傳遞出來的某種精神氣質。
毫無疑問,一個問題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所有人的頭上,井上的這些作品是天下第幾大行書,還是天下第幾大丑書?是書法作品還是神涂鬼畫?這是我們理解井上的關鍵。我們在欣賞《利潤擴大》這幅作品時,如果不對傳統(tǒng)筆墨在的皮相做“舍筏入岸”,那根本無從談起。我們所理解的筆墨,在內包括精、氣、神,陰陽調轉、人書合一的道的層面;在外就是不同的形態(tài),精彩紛呈了。正如人與花草鳥獸俱為生命,生命的皮相不同而已,內在的那些東西有何分別。
《利潤擴大》這幅作品內容:“利潤擴大,狂免暴走,經濟成長,全土開發(fā),自然破壞,生態(tài)混亂,大氣污染,海土污染,牛胲藥漬,魚類亦然,野菜無季,農藥化肥,雞卵制造,無機食物,悉皆無味無香……”,與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代無疑高度一致,所以,將心比心,我們可以感覺它的筆墨是多么激憤,但激憤之余,“筆勢”與“行氣”是一致的,而且完全符合起、承、轉、合的銜接;也有筆勢的轉換,有起筆、中段運筆、收筆的這么一個完整的過程;也有情感隨筆墨推進的積蓄、迸發(fā)、爆炸這種符合書寫內容的美學體驗;筆勢的轉換在少字書法與臨顏家廟碑當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所有皮相,都是由這些東西支撐而起的。這就是為什么在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薛稷等人對《蘭亭序》的傳承當中,許多人認為褚河南最得《蘭亭》真氣的原因。所以在我看來,井上不是一個亂來的人,而是一個內心準則極為細致且嚴謹的人,我們不要被井上的粗頭亂服所蒙蔽了。這種“舍筏”需要巨大的勇氣,也不是喊喊“隨心所欲地寫吧”、“ 什么書法不書法,斬斷它”就完事了,不是“筆墨到紙為止”,臨顏氏家廟碑與《利潤擴大》、《人生五金》這樣的作品放在一起,我們就能感覺到取法高古的“高”與“古”。
顯然,井上有通過唐一代來悟透筆法的,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井上對魏晉的書法體現(xiàn)在哪里,在他作品中為什么沒有廣泛地臨摹晉的東西,這是一個歷史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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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筆,書寫的澄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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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炭筆的書寫,體現(xiàn)著書寫的澄明境界。很多炭筆作品中,都有涂改、涂抹的痕跡,影像顯示,井上炭筆書寫的速度非常快,簡直是奔涌而來。與毛筆一樣,這很容易陷入膚淺的論斷。我們分析井上的炭筆書寫,其實在線條內,線條與線條之間,仍然遵循著內在的筆法。拋棄一切成見,井上的炭筆線條力度是十足的。通篇沒有弱筆,感覺不出一絲多余的線,一些欹側、交疊、變形都貫通著自然之氣力。在《十牛圖—序九》中,涂涂改改、歪歪扭扭、不著調調,整體來看,確實有一種幼稚、混亂的印象,但我們一方面要從內心接受這種“異象”,另外,還要深入異像,去看看這背后的線條(筆墨)。從每一個字來講,這幅作品都中氣十足,不像小學生或初學者那樣,雖有形,但無氣,這些字其實都非常精彩,比如兩個“之”字,雖然不能說“處理”得很妙,但呈現(xiàn)出來的那種味道,是無比倫比的?!坝^有相之榮枯,處無為之凝寂,不同幻化”這幾行字,筆筆力到,出神入化。井上的炭筆字,幾乎很難找到“呆板”的死面目,一筆下去,往往貫穿全篇。
這種獨特的炭筆字,不僅為井上自己團結了氣,而且這種氣沖出紙面,向欣賞者而來。我們感覺到了氣,就融為一體了;我們團住了氣,就相互升華了;我們運轉了氣,就相互成全了。中國書法現(xiàn)了當下,已經是半付死皮囊了,哪有一絲真氣。一筆下去,都是古人的死魂靈,他們在通篇的行氣中,在筆墨的使轉中,在一筆的表現(xiàn)中,要么掃地似的拖著走,要么投機取巧地繞著行,要么抖雞毛撣子一樣不痛不癢,能像井上在炭筆中的表現(xiàn)一樣,真氣流轉,返反璞歸真,自然精妙的,已經絕無僅有了。
這或許是人們看不懂井上作品的真正原因罷了。我們書寫,不就是為著一口氣?以為草書那樣,牽絲環(huán)繞,縱橫淋漓就有氣了,那就大錯特錯。盡管大家狠寫一通,但每一筆之中失掉了氣,其余也枉然。所以盡管一個書法家寫了什么,寫了多少,寫出什么名堂,從一片筆墨,一組筆勢,一個字形,就能真相大白于天下。
井上的炭筆之氣,不是天生而來的,不是緊咬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就能寫出的。我想,他是從毛筆書法中幻化而來的。其使轉處,我們仍能看到嚴謹的筆勢。澄明境界,就在于此,如月在天花在水,不需要掩飾什么,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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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修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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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個問題,讓我們揣度一下井上不厭其煩地臨摹顏氏家廟碑的深層次的原因吧。顏氏家廟,與井上之書法的家廟、文化的家廟,有沒有一種關聯(lián)?家廟古訓,親和睦鄰,是不是井上對祖國的一種嘲笑或者無奈?戰(zhàn)后日本,于人于已,都應該進行深刻反省,無疑,顏氏的抗倭除寇的民族精神,會不會深深感染映照井上?顏氏那種寬博厚重、中正平和的筆勢,是不是井上向往的國家氣象?當然,這也是另一段歷史公案。
井上的作品,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大部分都有鈐印,這方印對于幾個平方的巨幅字來講,簡直太小了,極不顯眼,多數時候都會被人忽略。井上把自己的位置放得這么小,后面的人怎么呢?很顯然,井上一路,后繼乏人。學他者死,他這條路,無論其精神之偏激,還是筆墨之特異,都很難繼續(xù)走下去。正如面對古典傳統(tǒng),如果僅停留在追求古典的形跡,販賣傳統(tǒng),就不會產生新的藝術。跟在古典后面亦步亦趨,還是接近古典的本質,這都與對古典的認識和個人體驗的息息相關。我們不要輕易肯定或者反對各種臨帖讀帖,對于書法家來說,徜徉在書法的海洋之中,尋求自己的影子,一定是非常真實的。
因此真正說來,若能接住井上筆墨中的那口氣,足矣。元氣氤氳,陰陽交替,化成萬物,這才是根本所在。我想,日本人到了80年代后,經濟騰飛的好日子過舒服了,吃飽喝足之余沒有人會想到自己還差那么一口真氣。所以,之后的日本書壇,再沒有井上或者良寬之流了,多數書家都墜入了西方魔窟中的現(xiàn)代書法陷阱了。外無筋骨皮,內無一口氣,所謂的日本書法,也就剩個名詞了。連我們都懷念的平安朝代,也僅僅用來懷念了,真可謂狐死首丘,身心異處。
我最擔心的,日本這種狀況不要在中國出現(xiàn),現(xiàn)在有這種端倪。有人說我們現(xiàn)在千千萬萬人都在寫書法,不斷向傳統(tǒng)學習,怎么會蹈日本覆轍呢。這才是最可怕的呢,颶風的力量與黑洞的力量,才是最大的力量。我們膜拜傳統(tǒng),遍習法帖,無非是練身的同時,養(yǎng)氣,修心。練身是基礎,筆法、結構、章法都是皮相,皮相之余,要領悟“此中有真意,相看兩不厭”,要清楚氣從何而來,筆墨經過幾千年的沉淀,當你以某種方式復原以后,還能不能生發(fā)并且團住一絲氣息,強大的真氣你能否接得住,微弱的游氣你能不能化得開。中國書法之氣,不是什么人都有這個造化去養(yǎng)活它的。大多數人都無非是“撐起兩根硬骨頭,養(yǎng)活一團春意思”,“意思”而已??傊?,養(yǎng)氣,養(yǎng)浩然之氣是修身之后的重任。最后是修心,這是上乘境界了,修什么心?
回到井上,養(yǎng)氣自不必說,他修的什么心?我想,他修的不是什么天地之心,歷史、時代和個人的姻緣際會,沒有機會讓他立天地之心,這是井上給我們留了更多的空間。當然,這也是王羲之、顏真卿、米芾等為我們豎立的標高所在。不要輕易談超越,一談超越,就俗了,這些人,以千古之書渡千古之心,是渡人的。中國歷代無數大書法家不是,當代書法家更沒有資格入此一格。當然,井上也不是,他修的,至多是赤子之心吧。不過在戰(zhàn)后日本,有此一心,也不負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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