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庫公路正好豎在烏魯木齊和伊犁之間,它一面靠山,一面臨河,我們要翻過天山去。汽車穿過鐵里買提達坂隧道,海拔越來越高,植被斑駁,山崖堅硬,灰黃的山體被風化得千瘡百孔,眼睛所到之處是無邊無際的荒涼。
整整三、四個小時,我們在這生無可戀般的荒涼中輾轉(zhuǎn),盤旋。盤旋至荒涼極處的時候,轉(zhuǎn)過身汽車開始俯身而下,綠色不期而至,我的眼睛瞬間被洶涌的綠色點燃了!
綠色鋪天蓋地,山坡越來越緩,遠處是錯落的深綠色灌木劍指藍天。我們被綠色環(huán)擁著一路往下,往下,直至中心腹地,那拉提草原沿河道溫柔地延展,線條起伏,我們的腳下,無數(shù)美麗的綠色胴體側(cè)身而臥。
目睹堅硬的荒涼瞬間被神奇的綠色覆蓋,瞬間到達極致的豐沛,年屆半百的我如孩子般地欣喜若狂,那種激動如同一個垂暮的女人瞬間回到她18歲的容顏。
一路上也有些車輛,與我們相向而行,大概他們所看到的景致是從極致的豐沛到極致的荒涼,我想像他們的心境該是多么的滄桑!
原先我以為所有的改變都是一點一點累積的,米蘭·昆德拉說過,“你以為改變是像高樓大廈坍塌那么悲壯嗎?其實根本不是?!爆F(xiàn)在明白,人世間的喜事會讓你欣喜若狂,變故也會讓你措手不及。
我25歲那年,母親說沒就沒了,我都沒來得及把我剛半歲的兒子抱給她看看,甚至因為初為人母的忐忑,我都沒有時間與心境去從容地沉浸于母親逝去的荒涼帶給我的悲傷中,這是事過境遷之后我一直的愧疚。
荒涼與豐沛,自然界的也好,世間人事的也罷,都是造化的安排。人們說:“沒有人會喜歡晚景蒼涼,如果人生注定要經(jīng)歷荒涼與豐沛的話,從荒涼走向豐沛總是要勝過從豐沛走向荒涼的?!?/span>
我目睹過,耳聞過身邊人的一些故事,知道經(jīng)過手的財富也會如竹籃打水一場空,曾經(jīng)十分風光的人一覺醒來也會身陷囹圄,本以為會白頭偕老的愛情也會逃不過勞燕分飛的宿命。
如果重新來一遍,我們的人生會不會走得更好?就像我們可以選擇翻過天山的荒涼去看那拉提草原的豐美,可是我們又有多少歲月可回頭?
兩個月前,我滿50歲,我問自己:知天命嗎?我內(nèi)心里有兩個聲音同時回答道:“知。不知?!?/span>
知道什么?
知道歲月不會饒過自己;知道自己再次讀到“滿鏡白發(fā)生”是真正地有感而發(fā);知道眼睛沒有任何鋪墊地就老花了,常常在課堂上要把近視眼鏡摘下,才能看得清字體小一號的課文注解。
人過50,知道曾經(jīng)的'乍見之歡',分別再久也很難有“小別勝新婚”的感覺,散步時剛要牽上手卻突然會覺得是極不自然的矯情,于是什么都沒有了。
短暫的恍惚之后,我覺得也很不錯,家里有一個人你仍然愿意做飯給他吃;他仍然有話愿意和你邊吃邊聊;他回家開門時如果鑰匙只轉(zhuǎn)了半圈,仍然會喊你一聲。這就足夠了,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乍見之歡”最終能夠變成與你“久處不厭”的那個人,我們該慶幸,該惜福才是。
可是,我內(nèi)心明明有一個聲音在說:“天命有變,它不可預知?!蔽乙惨娮C了很多人退休后,生命綻放出另一種絢爛。我明白,其實生活活的并不只是年齡,每個人活的都是一種狀態(tài)。
我的朋友婕說:“到了一定的時候,年齡果真就是一個不想告訴別人的秘密。”我正好相反,從48歲開始,我就主動告訴別人我近50了,好像50是一道紅線,我隨時做好了沖刺的準備。我喜歡說自己的年齡,因為我喜歡聽別人的下句:“啊?真不相信,你一點都不像50歲的人,你頂多40出頭。”我覺得別人的贊美,真的會是一道魔咒,不知不覺地年輕就成了我追求的狀態(tài)。
我年輕時沒有得到很好的指引,消磨了太多美好的時間。我現(xiàn)在想改變,《在輪下》的作者赫爾曼·黑塞說:“一切生物都在陽光下,按照各自的生命規(guī)律活著,-------我們每一個人都走在成為自己的道路上。”我現(xiàn)在依然想去接觸新東西,我盡力去走進比我孩子還小十歲的學生,我想與他們縮小代溝;我想跟上我兒子的腳步,我希望我老到七八十歲的時候,我還能與他有物質(zhì)之外的對話。
第二天早上,我們啟程去一個叫瓊庫什臺的牧村,汽車漸行漸遠,我還在戀戀不舍,還在念念不忘。后來的旅途,我們還途經(jīng)了大片大片的戈壁,一往無垠的沙漠,在這另種荒涼中,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那個叫那拉提的豐美草原了,就像我再也回不到我的二三十歲的時光一樣。
可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歲月不曾饒過我們,我們也要努力不饒過歲月,哪怕前頭是無盡的荒漠,也會有倔強的胡楊林在生長著。
我想,60歲70歲時的我也一樣會懷念50歲的現(xiàn)在,所以每一個現(xiàn)在的日子都是美好的,都是值得珍視的?,F(xiàn)在的每一天的自己不都是未來的日子里最年輕的自己嗎?
所以,我愛自己,也愛我身邊的你。
作者:明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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