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成為一個悠閑而愜意的少婦,并且令人羨慕的生活了許多年后,常有人對我說,你生命中有沒有過感傷甚至絕望的時候?這時,我的心竟然鉛一樣的因為充滿自責而沉重。
我陡然想起我走進教堂的那一時刻,我卻恍惚地想嫁給另一個人,一個在我童年的冬天給我暖手的小男孩。
可他在那里?我甚至忘記了他的名字,他的長相和聲音。到如今也不敢去打聽,那一定是我心靈深處的絕密。但是,那在人們地嘲諷中伸出手來為我暖手的細節(jié),卻越來越清晰。
我的小學是在鄉(xiāng)下的學校度過的,泥土的房屋很難說是溫暖如春,冬天自然沒有暖氣。只是在講臺附近砌了個四四方方的爐子,有幾節(jié)圓圓的爐筒子在我們的頭頂炮筒子一樣橫著過去,插進教室東南角的墻壁,順到屋頂突起的煙筒里。
別人有媽媽,有姐姐,有花樣翻新的手套。編織的,針鉤的,成為女生寒冷的冬天里的風景。而我沒有媽媽,沒有姐姐,也就沒有手套和冬天里的風景。我有幾乎沒有醒過酒的父親,我有當我是童工的乖戾的繼母,我有干不完的家務(wù)活。當然,穿差的衣服,干所有的活計,是我心甘情愿的,這是我擁有學習權(quán)利的交換條件。因此,每到冬天,我剛剛刷洗完畢的小手戰(zhàn)抖在寒風中,凍傷了一層又一層。
四年級的時候,班級來了一個“下放戶”,分在我同桌。據(jù)說他爸爸是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發(fā)配去新疆,媽媽因為沒有劃清界限,也成了“中右”,下放農(nóng)村勞動改造。老師還明確地對我說,要監(jiān)督他的行為,有反動跡象就要報告。
也許是同病相憐,很快,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那個冬天開始,他就是我的保護神,用他小男子漢的剛強幫我對抗冬天的暴虐。
清早,他準時在我家門外不遠的小樹林里來回走動,手里拿著一本課本裝做讀書的樣子,眼睛卻緊緊盯著我家的柴門。當我剛走出小籬笆院,他就會麻利地把書本裝到書包里,迎上來,從懷里掏出熱忽忽的干糧。有時是一張玉米烙餅,油汪汪的。有時是兩個燒土豆,散發(fā)著哄烤的香氣??次掖罂诘爻?,他也下意識地吞咽著口水。好象能感受到香甜。直到有一天去他家寫作業(yè),他媽媽才抱怨地說:“這孩子,起來就往學校跑,連早飯都在路上吃”。當時,我就吧嗒吧嗒抹起了眼淚,我在心里發(fā)誓,等我長大,做他的新娘,回報他一生的幸福。
走進教室,我用口哈氣給自己暖手,他就自然地把手伸過來,幫我溫暖。那兩雙小手,我敢說是那個無愛年代最純真的愛的記憶。
以后,就成了習慣,坐下來,伸出手,四只小手就會互相取暖。同學們也好象逐漸習以為常,沒有人再當一回事情。
直到有一天,他和媽媽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偷偷地離開了小村,去遙遠的新疆找爸爸,次日早晨,我坐在座位上,下意識地伸出手,等待他溫暖的時候,我才感到我從此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攙扶。
他在那里,會想起我嗎?我經(jīng)常被這樣的問題糾纏,每到這時我就想快長高,長漂亮也許,有一天他會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娶。
終于有一天我明白,他可能根本沒有把我的手,我的花衣裳這些細節(jié)放在心上,他可能本來沒有討我做媳婦的奢望,只是用心用情地給我熱量。
于是,我感到了塌實,我也知道我改如何回報他的給予。以后的日子里,我不再是一個安逸的小夫人,人們會發(fā)現(xiàn),我的身影常常出沒在那些需要幫助人們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