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書絕句
甲戌之春,退食無事,歷憶所見墨跡,詠歌之得詩數(shù)十首。丙子夏添注其下,癸未夏流寓渝中,五年余矣,方始寫定,首尾正及十年。其次序仍照原稿,以見隨憶隨作,本來面目如此也。海寧張宗祥記。
岳忠武(岳飛)
撼山容易岳軍難,筆陣縱橫一例看。莫道書名因人重,即言書法亦登壇。
見少保寫吊古戰(zhàn)場文一篇,凡四紙,不知何時為傖人裁裝八幅,作為屏條,遂使裁處接近紙邊。字極倜儻,在王米之間。高宗喜王字,故臣下亦效之與。
祝京兆(祝允明、祝枝山)
明代書家法唐宋,惟公能在晉唐間。草書合法真嚴整,偽札支離愿盡刪。
枝指生小楷直逼晉唐,明人實無其匹。草學懷素用筆亦起訖分明,所見狂草糾纏繚繞者均偽作也。
嚴分宜(嚴嵩)
能拙能恣絕世恣,鈐山文筆兩稱奇。聰明魄力皆天賦,令我低徊想會之。
分宜墨跡不多見,想因人故為世毀滅。其書厚重恣肆,大類其文章, 不能因人廢之也。世傳王仲瞿文學秦會之,而秦集終未得見,見著錄者僅尤延之書目中有會之奏議一種。聞王氏有鈔本,張玉山先生最留心王氏遺書,向曾詢及,亦未道見此書。今張先生早歸道山,其所收遺書亦均散佚,更無從追尋矣。以視鈐山堂集尚得流布人間,幸不幸為何如耶。近世吳昌碩先生行書專法王覺斯,收羅王氏真跡不少,然亦惡其名,而不愿以法王之名表暴於世也。秦檜字會之。
陳眉公(陳繼儒)
來仲樓高夜月涼,并時心折有香光。原無別樣金針巧,輸與山林清氣長。
香光從眉公之說,書畫兼攻,卒皆成名。又筑來仲樓以遲眉公之至,心折至矣。眉公書雖若近董,而清氣往來,逸韻彌遠,非香光所能及也。
徐青藤(徐渭、徐文長)
懷素墓年參魯公,青藤氣逸力難充。卻從側(cè)腕回旋處,興化遙遙一脈通。
文長書盡法懷素,俊逸有余,沉著不足。文長之法素師,力不足,故出之于俊逸;正猶板橋之法文長,力不足,則出之于大小相同,各為藏拙之地。板橋有印章曰'青藤門下走狗'。聞文長老屋尚存,青藤亦在。前赴山陰曾一訪之,藤雖不茂,虬跡宛然,屋則已改為祠堂矣。
鄭板橋(鄭燮)
莫道先生畫蘭竹,先生書法盡中鋒;若從側(cè)勢求真跡,恐失真龍類葉公。
興化書有亂石鋪階之喻。人幾視為寫畫,其實皆用中鋒,所見扁鋒側(cè),筆者皆偽作也。
何道州(何紹基、何子貞)
黑女功兼北海功,卻將面目托顏公,晚年病臂多欺世,大似當時誚倦翁。
子貞先生書,世皆目為師法平原,其實撇捺之間,黑女之法最多,而盛年摹擬北海尤得神髓。余初見杭州眾安橋岳廟忠武像題記,幾於駭絕,后見所鉤法華寺碑,乃知此老深于李法也,平原不過其面目耳。貞老右臂早攣,五十后尤甚,所書皆類古篆,并世又無作者,遂益頹喪。此正如貞老之誚倦翁,旁若無人矣。間作篆書,尤無法度。
清康熙(愛新覺羅.玄燁)
唐家歷世傳王法,清室初年繼董宗。力健魄雄開國象,康熙秦邸古今同。
清初董字風靡海內(nèi),悉君相提倡之力,與唐初推重二王,如出一轍。清室諸帝傳為家學,然自乾隆即力弱肉重,不及開匡時康熙遠甚。嘉慶之后,有肉無骨,去董愈遠,此真如明皇之距太宗,漸遠漸非矣??滴鯉煻?,然大字開展過董,書雖小藝,亦系盛衰,其徵明甚。
姜西溟(姜宸英)
《蘭亭》一脈分歐褚,君得河南的乳來。想見貴妃珍本在,天風環(huán)珮自徘徊。
慈溪雖生清初,獨不宗董,其秀麗娟靜,則又非盡法王,蓋得力於褚臨蘭亭獨多也。褚臨本凡數(shù)十種,先生所致力者,為宋高宗賜潘貴妃本,其石向藏先生家,宜其臨池獨絕也。今此石聞已屢易主人,惟仍在四明耳。
趙子昂(趙孟頫、趙文敏)
王家拙處已全刪,巧到吳興不可攀。若向書家論功績,越唐紹晉有誰班。
吳興書毀譽相參。人品如何,今且不論。小楷直入晉人之室,行書亦然,恐非宋人所能夢見,獨酬應過多。時有爛熳之筆,此不可諱也。余所見臨淳化閣帖八卷(缺其二),紙是金粟山藏經(jīng)箋,揮灑自如,極筆墨之樂。又小楷參同契一冊,瘦硬通神,以較董臨《淳化》十卷(此十卷在北平所見,字較原帖略小),小巫大巫,不辨自明矣。且細審其用筆,亦為剛毫,柔毫創(chuàng)自吳興之說,殆未可信.董文敏晚年極佩吳興,想因一生止於唐、宋,未窺晉人之奧故耶?
張二水(張瑞圖、張長公)
側(cè)鋒剛腕勢雄奇,狹巷兵回相殺時??上Р涣糸e筆墨,五人墓上再書碑。
二水以北碑之筆散為草書,雄奇恣放,不可一世。黨於魏閹忠賢,生祠記出其手者至多。閹敗悉遭毀仆。此真非白毫庵主所料矣。
陳白沙(陳獻章)
縛茅為筆開奇趣,字跡依稀紹紫陽。嶺表詩書出江右,至今山谷澤流長。
白沙喜以茅為筆,字極樸茂,然實師山谷者。
董玄宰(董其昌、董香光、董華亭)
愈疏愈淡董香光,秋柳秋山映夕陽。集得大成群帖學,遠傳衣缽到劉王。
書至吳興,人工盡矣。人工盡則天趣減,故吳興同時鮮于氏矯之以拙,至明而香光救之以韻。然香光胸襟雖清曠,書學則僅至唐人,故凋疏之弊,在所難免。香光時臨米書,且尤愛臨天馬賦,蓋亦欲自救其短也。劉諸城用濃墨,王太守極縱橫,無非救弊之法,不可為古人所欺。
包倦翁(包世臣、包安吳)
獨從帖學昌明日,掉舌江湖說古碑。一卷《藝舟雙楫》在,半生辛苦有誰知。
安吳行草最權(quán)奇,得力升仙太子碑。自古書家珍秘笈,不將此意叫人知。
帖學之盛,清初極矣。殆至末流,頹波難挽。慎伯先生不殫煩勞,到處談碑學之妙。自《藝舟雙楫》一書出,碑遂繼帖而興矣。平心論之,帖之弊在輾轉(zhuǎn)摩刻,非寫帖者之弊也。倘有多見墨跡之人,自能辨之。此正與學北碑者,并其刀刻方稜之處亦皆仿之,其弊正復相同。倦翁如生今日,親見陶心云、李梅庵之書,當悔談碑矣。故碑、帖均有是處,均有弊處,惟在明眼人能擇之。崛起群靡之中,力挽狂瀾,此則倦翁之功不可沒耳。安吳行草最有力,其筆法實自升仙太子碑參悟,然絕口不及此碑,豈懼金針度人耶!抑因此碑為武曌所書而諱之。則天天擅聰明,又見王家歷代真跡,宜其書法幾邁太宗,高宗,明皇直奴視之矣。安吳何憚而不以語人也。
陳香泉(陳奕禧)
撥鐙一語記鄉(xiāng)賢,筆法親承思白傳。如此門楣如此字,只應御榻伴爐煙。
陳氏書法,自元瑞先生之后,代法香光,蓋香光早年曾館于其家,故衣缽真?zhèn)?,?shù)世不絕也(《玉煙堂法帖》四卷、《妙法蓮花經(jīng)》十卷,皆陳刻董書)。太守書名重-時,有《夢墨樓法帖》十卷,則雍正十二年奉旨撫勒上石,石貯內(nèi)廷者?!队鑼幪梅ㄌ肥恚瑒t家刻也。其書華潤,墨彩豐腴,而神韻不甚沖遠。予得太守臨董《十七帖》一冊,《來禽》一帖,維妙維肖。
查學士(查升、查聲山)
不生不熟坐調(diào)簧,眉月娟娟照畫堂。學得董家柔靜氣,恨無一筆法襄陽。
聲山先生書法全學思翁。惟思翁深于米。余見其臨《天馬賦》,前后凡四卷,用筆極得'刷字'之旨。學士師董,未參米法,故淡遠有馀,恣肆不足。
查東山(查繼佐)
查陳作者皆師董,只有東山迥不群,到底天才勝人力,直排閶闔蕩層云。
伊璜先生縱橫捭闔,書畫皆然。清初海寧陳、查為巨室,其書法不入董氏之冶者,僅先生一人。
姚惜抱(姚鼐)
水正流時花正開,吹簫驂鶴上瑤臺。胸懷直似天心月,不受人間半點埃。
以書學功法求惜抱,似不及得天、西溟;以胸襟沖遠談書,則清代無出姬傳先生之上者。此書中仙品也。
南北二梁(梁同書-號山舟 、梁巘-字聞山)
不生只熟山舟老,熟里能生有北梁。盡是唐賢佳子弟,莫將生熟細評量。
山舟學士熟極巧生,然取徑皆出《多寶》。其所書碑志,可證余言。
聞山先生學北海,而鋒皆不裹,毫盡平鋪,以用筆之法論,皖梁 實勝浙梁,以功力純熟論,浙梁又過皖梁。二先生要皆能法唐賢者。
晉人寫經(jīng)
鉤勒皆從隸法來,旋風使筆石為開。后人帖里求真跡,慢腕柔毫大可咍。
余見晉人寫經(jīng)二卷,用筆皆類《戎路》帖,而極迅捷,參章草及隸之處尤多,乃知尚書
《宣示》一帖,后人摹勒失真,即舊拓佳本,亦僅存形式已耳。
晉時尚無椅桌,無論大小字,必須懸腕以書,故決難遲慢。清人能悟此理,運筆之法自然明白矣。
六朝人寫經(jīng)
點挑橫勒鋒皆露,一入刀工便失真。南北談碑混刀筆,可憐誤盡后來人。
予藏六朝人寫經(jīng)一紙,及所見三四卷,皆點向上挑,橫則截止,并未顯著圭稜如所見碑文者,則知傳世之碑,刀多筆少也。刀筆不分而勸人寫碑,流弊實不勝言,學者審之。閱晉人、六朝人寫經(jīng),始知筆法出自一源。后人論蘭亭某字似魏碑,某字出章草,枝節(jié)之談,未有是處。知碑之誤於刻,則可知帖之亦誤於刻。倘能從筆法研求,自無諸弊。惟帖翻刻至多,遂致失真愈甚,不可不知。
唐人寫經(jīng)
健腕剛毫墨倍濃,力能扛鼎勢如風??瑫氉猪毿鬯粒瑫x圣唐賢一脈同。
黃白麻箋八千卷,每逢蠟紙字方優(yōu)。始知王令書生絹,馳騁毫鋒仗紙柔。所見唐人寫經(jīng)凡八千卷,白麻、黃麻、綿紙皆有。白麻紙質(zhì)量最粗,黃麻以黃蘗制過,云可辟蠹,紙較細致,綿紙極薄,但能用以印刷佛像及謄寫捐疏之類,寫經(jīng)者極少。黃麻寫者較精,白麻上所寫之經(jīng),幾無一卷可稱精品。惟黃麻以蠟制過者,紙雖脆而極光滑,乃有工整絕倫之書。余收得一紙,字體絕類《靈飛》,而用筆健捷,則非后人所能夢見。乃知《靈飛》因上石始失筆意變?yōu)槿崦囊?。吳興小楷能得此旨。
顏平原(顏真卿、顏魯公)
一射能令百馬倒(平原送裴將軍詩原句),平原筆力亦如斯。祭文遺墨千回讀,始信東坡是可兒。
故宮藏平原祭侄文墨跡,閱之可醫(yī)學顏者獷悍臃腫之病。蓋顏出於王,此文大可證實也。
蘇東坡(蘇軾)
寒食黃州三謝表,表忠觀記八關齋。烏云赤壁真公字,肥到楊妃肉亦佳。
《黃州寒食》詩第一章與三謝極相似,第二章稍爛熳,為坡翁本色?!侗碇矣^》,《醉翁亭》二碑,則皆出自八關齋,其中于字幾可亂真。蘇之學顏,用力深矣。故宮所藏《天際烏云》、前后《赤壁》二賦,為公自己面目,雖肥尚未患冗。坡翁用剛毫而執(zhí)筆過低,由此推求,偽者易見。
張南皮(張之洞)
忘卻平原專法蘇,筆如臥帚墨如豬。近來只有南皮老,韻秀神清善學書。
學蘇之病,筆軟墨浮,幾成通弊。惟文襄精神在蘇而氣韻自足,近世無他人矣。
文襄幕中無不學蘇書者,亦無一能似者。
劉諸城(劉墉、劉石庵)
暗將肥筆救凋疏,此老真能學董書。濃墨剛毫復靈腕,渾沌七竅鑿全無。
石庵相國學董而病其凋疏,故思以肥筆救之。其所作小楷,則仍純乎董也。一生用紫毫,故墨雖重而無毫外之墨。喜寫蠟箋,故筆雖剛而有流動之致,看似凝重,實極巧妙。
王太守 (王文治、王夢樓)
太守風流揮灑馀,欲將放縱救凋疏。散仙成佛知何日,誤把禪書當?shù)罆?/span>
夢樓以放縱之筆法香光,雖有飄逸之致,成佛證果,究隔一塵。
外祖父沈公韻樓(沈韻樓)
分明面目托諸城,卻以精神寄率更,力重骨沈遺墨少,人間誰識老書生。
外祖父諱恕,平生得力於顏歐。以歐作骨而外貌若諸城,見其書者無不以為法劉。其實骨力堅挺,無熟地之病也。先嚴在日,專致力於《顏家廟》、《多寶塔》二碑,蓋承外祖父之訓,予三十歲前亦師魯公,兼臨閣貼;三十之后,方易宗北海。外家之澤至余,蓋三代矣。
錢南園(錢灃)
不拘燕尾蠶頭法,卻得錐沙屋漏神。若向平原求的派,南園之后更無人。
南園楷書為多。在季侃同年處見曙裳年伯所收一大七言聯(lián),獨為行草。健鶻摩云,猛獅吼月,得未曾有。南園倘能天假之年,其所造當不止此。
張得天(張照)
天地人中公第一,天機天趣得天然。最難舉世師思白,獨向王家猛著鞭。
得天居士在清初獨忠於羲獻,非習董者所能及。
金壽門(金農(nóng)、金冬心)
北碑晉隸互相參,側(cè)筆平鋒別有妍,自出機杼織云錦,能成佛但升天。
冬心先生之畫首畫竹,繼之以馬,又繼之以佛,皆自出心裁,不宗古法。字雖終其身未變,然亦自出心裁之作。蓋一生書畫皆求解放,不受束縛者。然其入室弟子華秋岳又自成家數(shù),則知古人不肯依傍門戶、人云亦云,非若近世吳昌碩氏之門徒,印則亂鑿,畫則亂涂,書則亂寫,囂囂然鳴於人曰,此師法也,世亦以是推之,欲藝之成難矣。
王良常(王澍、王虛舟)
分明已入平原室,微覺枯寒得氣清。若向諸城參墨法,南園低首拜先生。
良常學顏,筆力極堅挺而墨氣不厚。此骨勝於肉之病也。
趙撝叔(趙之謙)
能御柔毫寫北碑,悲庵信有過人姿。若從起訖求規(guī)范,漲墨浮煙未可師。
撝叔深明刀筆之理,最為難能。所惜專用柔毫,故筆法合於古人而轉(zhuǎn)折起訖之處,因毫柔難盡其力,未能十分斬絕,點則未敢硬挑,橫則收筆下垂,豎則末端略用側(cè)鋒,此皆就柔毫之弊,而思所以救之者也。撝叔三十以前師平原,最得力於《爭座》,故尋常酬應尺牘尚有流露顏意者。早年畫山水之款,幾盡為顏字。其后雖專學魏,而篆隸之功亦深,篆隸用筆師完白山人者多。篆則參之琢印,隸則揉入行書,此實后人所當知也。予昔見撝叔臨《張猛龍》碑整幅,古人臨碑皆如此,試懸平原《家廟》,《廣平》、《麻姑仙壇》諸碑觀之,方知其行間之妙,一經(jīng)割裂,不可問矣!
張叔未(張廷濟)
能將金石端莊氣,一變襄陽狂放姿。海岳重來應大笑,刷書今竟化鐘彝。
叔未早歲學王,小楷一宗《黃庭》、《樂毅》,中年之后,頂禮襄陽,大字楷書,鋒挺毫齊,至饒刷意,惟終覺金石之氣充溢紙上,此米書別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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