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宣
我與書結(jié)下不解之緣,始于那個空前書荒的年代。具體地講緣于一本書——一本我從火堆旁偷搶出來的書。如今我雖坐擁書城,可每當(dāng)回想起這件往事便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惆悵。
1967年,秋日的一天。當(dāng)時學(xué)校已經(jīng)停課。
那天吃過早飯,我正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磨著墨,準(zhǔn)備寫大字。這是父親給我規(guī)定的任務(wù):每日一篇大字。這時外婆拎著菜籃子從外面回來了。
街上在燒書。她說。
燒書?!干嗎要燒書?我問。
外婆說,聽講那都是“封資修”的東西。
沒等她說完,我便撂下手里的墨,拔腿就朝門外跑去。
街面上騰起了一股濃煙。眺眼望去,只見那黑色的煙霧直沖云霄,然后慢慢彌散開來,似傾倒的墨汁,頓時把那湛藍(lán)的天空侵淫得一塌糊涂。
人們簇?fù)碇鸲?,圍成一個偌大的圈子,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一些孩子爬到了街道邊的懸鈴木上,居高臨下地瞅著;有的還摘了樹上的果子朝火堆里扔。我好不容易才從人堆的縫隙里鉆了進(jìn)去。
嚯,這么多書??!——堆得像座小山。
開始那火幽幽的,時明時晦,悶悶地燃,陣陣煙霧燎得人淚眼迷離。人群不由地向后退卻。但并沒有人離去。幾個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學(xué)生一邊高呼口號,一邊用棍子撥著火。圍觀的人舉起拳頭隨聲附和……
火轟轟然,越燒越旺。
我親眼見過我們這條街上民居失火的場面;見過有人在我們老屋后面的河灘上偷偷燒紙祭祖的情景,卻從沒見過如此瘋狂焚書的場景。它讓我想到電影里日本鬼子燒殺擄掠的鏡頭……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就在離我僅一步之遙的地上躺著一本散落的書,炙人的熱浪不時掀起它那發(fā)黃的書頁,仿佛在對它作最后的宣判。驀地一股熾烈的火焰飚了過來,眼瞅著它就要被火舌舔著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抓起那本書將它掖進(jìn)懷里。居然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我暗自慶幸。我趕緊從人堆里鉆出來,慌慌張張跑回家去。
我把那本書藏好,又在外婆的嘮叨下完成了那篇大字任務(wù);等我再跑到街上時,只見那堆書已經(jīng)快燒完了。瘋狂的火焰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圍觀的人漸漸都散了。
我撿起一根棍子,在灰燼中戳來撥去的,似乎還存著什么僥幸。
忽然起風(fēng)了,那些黑乎乎的紙埃幽幽忽忽,在地上打著旋兒,仿佛有些凄惶。驀地,它們隨風(fēng)騰起,飄飄然,然后漫天飛舞起來,宛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我悵惘地走回家。
我心中喃喃:燒了,燒了,全都燒成了灰,變成黑蝴蝶,飛了。
黑蝴蝶,
黑蝴蝶,
飛了,
飛了。
外婆告訴我,那些書都是從有學(xué)問的人家里抄出來的。
我悄悄取出那本書,發(fā)現(xiàn)它已被撕得殘缺不全。沒頭沒尾。
這到底是一本怎樣的書?
我拿出字典,試著從那殘缺的書頁上讀下去??勺x了半天卻沒能讀懂。
過了幾天,聽說居委會還要挨家挨戶地來搜查那些“封資修”的東西。于是我悄悄取出那本書,弄了張油紙小心翼翼地把它裹好,藏在了窗臺下面的一個石頭縫里。記得藏書的時候,我是東瞅瞅,西瞧瞧,生怕被人發(fā)覺。藏好書,我又情不自禁地抬眼朝天上望去,覺得那一只只黑蝴蝶,似乎仍在天空中飛舞著、飄蕩著,仿佛一個個飄泊的幽靈……
不知怎的,那黑蝴蝶的影像從此便駐留于我的腦際,歷久彌新,以致后來使我對書籍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嗜好。甚至到了一種崇拜地步。
從那以后,新華書店便成了我經(jīng)常遛達(dá)的地方。有時看中一本書卻由于囊中羞澀竟在柜臺前徘徊良久,流連忘返。而過兩天我又會跑去,看看那本書是否被別人買走。那時,我一般都等待書店清倉降價時才購得幾本。為買書我常常去撿廢品賣,一分二分錢地攢著。我剛參加工作那會,拿學(xué)徒工資:十七塊六毛五。但每月我都要擠出十塊錢來用于購書?,F(xiàn)在我書房里書籍把我都包圍了,可我仍然不斷地購書,從書店、舊書攤和網(wǎng)上……我對博爾赫斯的說法感同身受:被書包圍著是一種幸福。我讀過不少中外作家的傳記,發(fā)現(xiàn)他們無不對書籍都情有獨鐘。也許有所不同的是我對書籍的嗜好,竟發(fā)端于中華文明被大批判的荒火猛烈吞噬的年代。
那本從火堆旁邊偷搶出來的書,我一直珍藏著。只是在多年以后我才確切地知道,它原是清代著名作家李漁的《閑情偶記》,一部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享有極高聲譽(yù)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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