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銅仙人的清淚里,浸泡著李賀悲劇性的冥思。
劉徹站在未央宮的玉階之上,高唱起先祖的《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位將漢王朝推向鼎盛的帝王,笑迎烈烈大風,威踞四海之中。勇將猛士在版圖的邊緣為其鎮(zhèn)守太平,他不想死去,他要永世為帝。于是,銅水和錫汁一齊注入陶范,金銅仙人飄然而至。金色的仙人手擎玉盤,神態(tài)安詳,當玉盤承滿露水,劉徹便將其一飲而盡,他堅信,他的生命會和他的王朝一樣鼎盛千秋。
然而,王朝的驕傲走進編年史,劉徹最終沒能實現(xiàn)他長生不老的夢想。金銅仙人每天都在承接著新的露水,但在歷經(jīng)一百多年之后,它被從長安搬運到洛陽,犍牛的鼻息穿透耳鼓,金銅仙人的承露盤全是眼淚。去國懷鄉(xiāng)之思不屬于神界,只屬于凡間和凡間與神界交合的產(chǎn)物——金銅仙人。
李賀的這首《金銅仙人辭漢歌》前有小序曰:“魏明帝青龍九年八月,詔宮官轂車西取漢孝武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據(jù)載,矗立于神臺上的金銅仙人“高二十丈,大十圍”,異常雄偉,魏明帝景初元年(233年),它被拆離漢宮,運往洛陽,后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而《漢晉春秋》說:“金狄或泣,因留霸城。”李賀有意去掉了史書上“銅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的情節(jié),而將“金狄或泣”的神奇?zhèn)髡f加以放大,融入了自己的情感。
事實上,銅屑淬煉的悲愴直接映射著李賀的悲愴,他寫這首詩的時候,正是他在京師四處碰壁仕進無望之時,當他最終不得不含憤離開,遂“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銅仙人耳”。在這首詩的小序中,我們要格外留意“唐諸王孫”這幾個字,事實上,這也是李賀最引以為傲的家世。在許多詩作里,李賀都不無得意地提到過自己是李唐的宗室王孫,那么,這個宗室王孫究竟是誰的后裔?既是王室宗親的嫡脈,又何以在長安落魄潦倒?jié)M口盡是幽怨之詞呢?撥開歷史的煙云,且讓我們走近這位曠世詩歌鬼才。
李賀,字長吉,河南福昌昌谷人,后世稱其為李昌谷。兩唐書里,說李賀是“宗親鄭王之后”,而這鄭王也就是李亮,唐代李姓文人都都喜歡聲稱自己有著高貴的王室血統(tǒng),李白如此,李賀亦然,至于是否真的和李氏宗親有什么血緣關系,好像并沒有人去較真兒。但于李賀而言,“唐諸王孫”這個族望非但沒給他帶來什么好運,反倒成為了他生命的負累和牢籠,李賀的父親李晉肅曾做過縣令一類的小官,而年輕的李賀則在昌谷的曠野里以馬自喻,高呼“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汗血到王家,隨鸞撼玉珂”,這個身形細瘦、手指奇長、兩劍濃眉幾乎連在一起的河南書生,相信自己天賦異稟,能夠騰踏而起,一飛沖天。
起初,一切確實是在按著既定軌道在走??嘧x詩書的李賀,把昌谷當作了自己的蓄勢待發(fā)之地,在這里,他博涉百家,飽覽群書,從《詩經(jīng)》、《楚辭》到志怪雜說、佛教經(jīng)典,幾乎無所不包,而更重要的是他對詩歌融入骨髓的熱愛,他常將自己幻化成一匹天馬,而他的坐騎不過是一匹和他一樣羸弱的病馬,但這并不妨礙他在昌谷的沃野上捕捉散逸的詩思與靈感,他身上背著一只破舊的錦囊,每有靈感,這個詩歌神童便濡筆馬上,一蹴而就,將寫好的詩行裝入錦囊之中。隨他一起在沃野上馳奔的,是一個叫“巴童”的侍童,他每天的任務,就是陪著主人早出晚歸,和主人一起瘋顛,一起迷醉,一起癡狂,而主仆二人這樣的生活顯然已成常態(tài),“非大醉及吊喪日”,風雨無阻。
最有成就感的時刻,就是暮歸時刻。當騎著弱馬走了一天的李賀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身上的錦囊,喚來家中婢女研墨疊紙,將白天記錄下來的文字進行細致的加工和整理,這是一種享受孤獨的方式,同時也是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據(jù)說為了迥異于人,李賀常常是“未始先立題而后為詩”,而為了追求一種奇譎瑰麗的境界,他更是廢寢忘食,不舍晝夜,當一豆油燈拉長這個年輕書生李賀瘦弱的背影,老母親鄭氏常黯然嘆道:“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
嘔心瀝血之作終于見到成效,是在唐憲宗元和二年(807),這一年,李賀信心滿滿地來到了東都洛陽應試就舉。大唐科場素來流行“行卷”之風,李賀也帶上了自己的得意之作敲開了一位文學領袖的府邸,這個文學領袖不是別人,正是當時以國子博士身份分司東都的韓愈!據(jù)張固《幽閑鼓吹》記載,門人遞上李賀的詩卷時,韓愈剛剛送客歸來,正欲寬衣解帶打個盹兒,但看到了李賀的這首詩,卻一下子來了精神,睏意全無,這究竟是一首怎樣的詩呢?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李賀《雁門太守行》
這首《雁門太守行》,是李賀運用樂府古題創(chuàng)作的一首描寫戰(zhàn)爭場面的詩歌。唐代詩人中,用樂府古題進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但李賀的這首詩,雖化用古意,卻獨出機杼,用濃烈的底色鋪陳戰(zhàn)爭慘烈,用奇幻的畫風勾勒邊塞風光,一句“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就讓整首詩呈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風采。就在那個冬日的正午,韓愈興致盎然地見到了這首詩的作者,對于這個樣貌奇特的后生,韓愈并不介意,而李賀對文名如日中天的韓愈好像也不存拘束,兩人談得很投機,一首詩,一杯酒,中唐的一段詩壇佳話從此流傳。
唐代的文人就是這樣,詩歌是紐帶,更是心靈相通的密碼,對李賀的才情頗為贊賞的韓愈,沒有避諱自己的國子監(jiān)身份,他積極地為李賀延譽奔走,在自己的朋友圈中不斷提升和擴大李賀的影響,更讓人感動的是,有一天,他竟和自己的好友擔任內(nèi)供奉侍御史的皇甫湜一起驅(qū)車來到了李賀的家鄉(xiāng)昌谷,專程到鄉(xiāng)野荒村向李賀討一杯茶喝。初出茅廬的李賀面對兩位官員高車大馬風塵仆仆的造訪,當然是受寵若驚,一首《高軒過》轉瞬即成:
“龐眉書客”李賀對韓愈的這次造訪是心生感激的,正當韶華的他相信,“垂翅附冥鴻”的第一步邁開了,自己“提攜玉龍為君死”的仕進之途應當會一帆風順。然而,就在李賀成功地參加了河南府試,并獲雋被薦舉赴京舉進士的得意時刻,一個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劫數(shù)來了!一些舉子們對能名動長安文壇和官場的李賀充滿了嫉妒之心,他們最終挖空心思想出了一個辦法:因為李賀的父親是李晉肅,所以李賀應避父諱,不能參加進士考試,況且其父新喪,李賀理應丁憂三年,否則即為不孝!這是一個堂皇得幾乎無懈可擊的理由,又是一個荒唐得近乎無恥的理由,為了給愛徒討個說法,韓愈馬上寫了一篇《諱辯》,直言“考之于經(jīng),質(zhì)之于律,稽之以國家之典”,都是“二名不偏諱”,“不計諱名”,并大聲質(zhì)問:“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然而,盡管有文壇泰斗作背書,衛(wèi)道士們還是沒有放過這位可憐的書生,當名動京華的李賀竟因與生俱來的名諱之故無法邁入科場的門檻,他只能長歌當哭,徒喚奈何,嫉妒心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一片寒光之下,李賀,這個大唐王孫,已注定與大唐科舉無緣!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失意長安的李賀遷想著七百多年被遷移的金銅仙人,不禁暗自嗟傷,二十歲本是當打之年,但二十歲的李賀已經(jīng)看不到未來,他和韓愈、皇甫湜悻悻告別,兩位師長不斷地安慰他,但一曲《致酒行》,還是和著李賀的淚水,落入到杯觥之中:
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主父西游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諏⒐{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钯R《致酒行》
漢武帝時的主父偃和唐太宗的馬周,是兩個歷史上運氣非常好的書生,對于準備打道回府的李賀而言,他們也許是勵志的明燈,但從長安回到家鄉(xiāng)昌谷,這段路還是道阻且長,家中的老母嬌妻正翹首以盼,但這樣一個無法登第的理由,又讓他實在難以啟齒,“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該怎么和她們解釋呢?這位滿腹才情的少年書生,在科舉被拒之后,又將走出一段怎樣的人生軌跡呢?敬請關注下期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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