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莊公之前的魯國內亂,相對來說還是比較溫和的,無論是周宣王干涉導致的伯御政變,還是魯隱公之死都只是圍繞君位展開的短期爭斗,影響范圍都很有限。而魯桓公雖然死在了齊國,但終究也沒有釀成太大的禍患,在國內造成的影響都不足以撼動魯國的根本。然而魯莊公死后的這場內亂,將魯莊公的幾個兄弟和公子全部都卷了進來,因此還幾乎導致魯國的亡國之危,而此后魯國內部內亂紛爭不斷,對魯國的政局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內亂前夕
先看看魯莊公的家庭結構,莊公在桓公的幾個兒子中大約排名第二,但因為是嫡子,因此有優(yōu)先繼承權。另外他還有三個兄弟:老大慶父(也有說慶父是老二,莊公是老大,這都不重要),老三叔牙,老四季友——這三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老大慶父年紀較長,有篡奪君位的野心,而他的同母兄弟老三叔牙則是他堅定的支持者;老四季友在魯國的公子和大夫中的勢力最大,大概是因為他與莊公是同母所生的親兄弟,莊公比較信任他,他的勢力發(fā)展的最快,也因此季友在政治上偏向于莊公,跟他的這兩個兄長不對付;而這一系列的矛盾都在莊公死后爆發(fā)了出來,釀成了慶父之難。慶父和叔牙的勢力雖然弱于季友,但畢竟要比國內的其他勢力要強大的多,因此他們死后,他們的后代繼承了他們在魯國國內的政治地位,野心反而更大了,三家勢力形成了魯國的“三桓 ”:孟孫氏、叔孫氏、季孫氏——始終左右著此后魯國的政局,被后世稱為“三桓之亂”。
另一方面莊公自己也算是妻妾成群,兒女滿堂。莊公年輕的時候看上了大夫黨氏的姑娘孟任,但是孟任對他好像不太放心,不想嫁給他。但是莊公哪肯罷休啊,就割破手臂,指天盟誓,說我以后就立你為正夫人,如果違背誓言就如何如何。孟任也是太天真,被他的一番熱血所感動,就這么不明不白地上了賊床,還給他生了個兒子,叫公子般。但是魯莊公二十四年,正好是齊桓公開始稱霸的時候,莊公到了齊國一趟領會來一個女人,稱作哀姜。那可是大霸主齊桓公的女兒,齊桓公好歹也是相當當?shù)闹性灾鳎攪@個時候正被齊國實力碾壓,所以就算你答應孟任發(fā)過誓這個時候也不能作數(shù)了,于是就把哀姜立為夫人,而沒有立孟任。
但好歹莊公與孟任也算是青梅竹馬穿著開襠褲一起長大的真感情,就算你哀姜有國色天香,沒有感情基礎都是白搭。況且莊公大概本身就對這場聯(lián)姻不太情愿,所以對哀姜也不溫不火,敬而遠之。哀姜一個女孩子,被迫遠嫁不說,又得不到丈夫的疼愛,白白地給自己的父親做了政治犧牲品,再加上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生活處處都不如意,久而久之心里更加抑郁了——這大概也是她名字的由來。也幸好雖她陪嫁來的妹妹叔姜生了一個兒子,名叫啟方,所算是多少給了她一點精神上的慰藉吧。
除此之外,莊公還有個兒子叫公子申,就是后來的魯僖公——這個公子申是哪個妻妾所生,史書上沒有明言,但是結合后面的事情來看,大概是很沒有存在感的一個公子,慶父和季友打的不可開交的時候誰都沒把他當回事,直到最后公子般和公子啟方都死了,這才被季友搬出來扶上君位。這倒不是說沒有存在感也算是什么好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什么的,而是正是因為他如此沒有存在感,如此的弱勢,以至于后來卿族崛起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拉開了魯國卿族亂政的序幕,直到魯國被卿族和家臣搞的天翻地覆,精盡而亡。
魯國三桓及國君世系這些都先按下不表,對于快要死的莊公來說,他要考慮的問題是,夫人哀姜無子,那也就意味著莊公沒有嫡子,公子般和公子啟方都是庶子,都有繼承君位的可能。莊公畢竟還是和孟任的感情最深,因此想要立公子般為嗣,但是這只是自己的意愿,總要考慮國內貴族的政治傾向,畢竟他死了之后什么忙都幫不上了,萬一反對的勢力太強大,公子般不能如愿繼承君位,自己的這番苦心不就白費了嗎?
立嗣謎題
魯國在莊公時期,卿族勢力已經(jīng)得到了極速的發(fā)展,已經(jīng)到了可以制約君權的地步,莊公在立嗣的問題上,自然就要考慮國內各派政治勢力的態(tài)度,而實力最強最有可能左右政局發(fā)展的,就是自己的親兄弟。
于是公元前661年,莊公在臨死前召集了自己的兩個弟弟,試探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他先把叔牙叫過來,言談之間叔牙表示他支持慶父繼承國君之位,至于理由,他說:“一繼一及,魯之常也。慶父在,可為嗣,君何憂?”
這一席話讓莊公出了一身的冷汗,叔牙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魯國一直以來父死子繼和兄終弟及相交替的,公子年紀小,就讓兄弟做,這你還考慮什么?
真的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變化快。對于叔牙來說,他覺得這種做法一直都是魯國的傳統(tǒng),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墒撬恢赖氖牵F(xiàn)在世道變了,如果放在以前,無論是君主與大夫,還是大夫之間各方面的差距都沒有那么大。而歷史發(fā)展到春秋時期的時候,國君與大夫都在爭相兼并土地,國君與國君之間,國君與大夫之間,大夫與大夫之間的實力懸殊越來越大。歷史越是向前發(fā)展,這種馬太效應就越明顯,這也正是導致春秋以來各諸侯國內亂不斷,戰(zhàn)爭不休的重要原因。莊公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因此他斷然不會因循舊制,將君位傳給自己的兄弟的。
然而叔牙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不僅這么想,還敢于這樣去說,用我們現(xiàn)在人的眼光來看,這叔牙還真是腦子里面缺根弦,想什么說什么。莊公聽了之后覺得這怎么能行?莊公好歹也做了這么多年國君了,心理素質過硬,他不動聲色,裝作沒事一般把叔牙打發(fā)了出去。
隨后莊公又召見了季友,季友與莊公是親兄弟,在莊公時期也算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很明白莊公的心思,表示堅決支持公子般。于是莊公就把叔牙支持慶父的話告訴了季友,季友心領神會,表示一定會把事情辦的滴水不漏,莊公聽了季友的話,心里才算是安定了,于是滿意地把后事交代給季友就駕鶴西去了。
季友作為魯國執(zhí)政,位列上卿,有很大的權勢,同時還有莊公的授意,就以莊公的名義讓叔牙服毒自殺。對他說,喝了這杯酒,你死了你的后代還能繼承你的家業(yè)地位,要是不喝,哼哼哼,滅你全家。叔牙勢力畢竟不如季友,想著胳膊擰不過大腿,而且想來對季友所說的話還是很信任的,于是干脆也沒有抵抗,飲鴆自盡。
季友也兌現(xiàn)了承諾,保全了他的全家,讓他們繼承叔牙的家業(yè)和地位,最后終于發(fā)展出了叔孫氏,成為三桓之亂的一個重要的勢力出現(xiàn)在了歷史舞臺之上。從這些細節(jié)也能看出當時中原的政治風氣,與后世的大一統(tǒng)帝國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叔牙支持慶父在國君面前依然能夠直言不諱,在生死關頭還能相信那個要除掉自己的人會言而有信,而季友在除掉叔牙的時候也并不牽連無辜,可見孔子尊崇古人的美德也是其來有自的,在這種貴族民主制之下,即便是生死之爭中,也隱約閃現(xiàn)著人性的光輝。而后世大一統(tǒng)帝國的統(tǒng)治下,皇帝動不動就滅滿門,誅九族,大概也是受這類事跡的啟發(fā),為了能夠保持自己的江山穩(wěn)固基業(yè)長青的而矯枉過正,寧愿突破底線濫殺無辜,也要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季友在殺掉叔牙之后并沒有向慶父開刀,這也是很奇怪的事情。大概是他覺得叔牙之所以那么說,僅僅是表示要支持慶父繼位,而慶父并沒有那樣的想法,季友不忍心再去殺慶父,又或者是對自己的實力太過自信了,相信慶父沒有那樣的實力和膽量真的去發(fā)動政變奪取君位。不管什么原因,總之慶父沒有死,反而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策劃自己的行動而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慶父之難
但是季友并沒有考慮自己殺死了叔牙之后,慶父會怎么想。如果說慶父之前還沒有作亂的想法的話,這個時候他也一定坐不住了,自己的親弟弟死掉了,在他的內心中必然隱藏著深深的恐懼,這種恐懼讓他不得不有所行動,以保證自己在后莊公時代的絕對安全,但是如果硬來的話他自然是敵不過季友的,而且發(fā)動兵變會遭致國內貴族的一致討伐,到那個時候事情也就不好收拾了。于是他就打起了刺客的主意,他找到了魯國大夫梁氏家中的一個叫犖(luo)的圉人(馬夫)去到大夫黨氏的家中把繼位不久的公子般給刺殺了——好亂的節(jié)奏。
事情還得從從頭說起,話說是某年月日,魯國要舉行一次雩(yu)祭——就是求雨儀式——這個祭祀典禮有許多的規(guī)程,需要事先排練,排練好之后還要進行預先的演習,這個演習的地點就選在了大夫梁氏的家中。演習的那天,公子般和自己的幾個妹妹就也跑去湊熱鬧,正看的起勁的時候,這個馬夫看到公主國色天香,咸豬手就有些不老實了,隔著一道墻,在外面偷偷地調戲魯國小公舉——大概就是摸小公舉的屁股,沒想到被人發(fā)現(xiàn)了。公子般也是個暴脾氣,知道了之后就把那個馬夫胖揍了一頓——但是誰都沒想到,就是這樣的一件小事,為自己招惹了一個仇人。
莊公死后,季友奉公子般繼位,出于各方面的考慮,他并沒有住在宮里——這種情況在整個春秋時期并不鮮見——而是住在自己的親娘舅家,也就是黨氏的家里。而慶父正是找到了公子般不經(jīng)意間招惹的一個仇人,將新任國君殺死在他的舅舅家里。就這樣,公子般只做了不到兩個月的國君,就追隨自己的父親而去了,莊公臨死前殫精竭慮所要極力避免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季友得知消息之后,害怕禍及自身,于是收拾細軟跑到了陳國。殺死公子般之后慶父也并沒有搶奪君位的實力,魯國的貴族們就又把叔姜的兒子公子啟方(魯閔公)扶上了君位。啟方繼位之后,魯國的貴族很快就通過了決議,與齊桓公會盟,請求齊國把季友找回來,可見慶父的所作所為到底是不得人心,即便是季友不在國內,他的支持者還是以優(yōu)勢票數(shù)壓倒慶父的。
齊桓公看得出魯國國內已經(jīng)分裂,但還是同意了他們的請求,派人到陳國把季友護送回魯國,與此同時還派大夫公孫湫去魯國,名為慰問,實為打探虛實。季友回到魯國之后,與慶父同在魯國,兩人也算是冤家對頭,自然是劍拔弩張勢同水火,誰也不肯善罷甘休。這種局勢被齊國使臣仲孫湫看在眼里,他回到齊國之后就對齊桓公說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但是齊桓公關心的可不是如何平定魯國的內亂,而是想知道能不能借機滅掉魯國。但是公孫湫卻給出了否定的回答,他不同意滅魯,說要讓魯國的內部矛盾自然發(fā)展。而他的理論基礎則是,對待有禮儀的國家要親近,對待團結穩(wěn)固的國家要依靠,對待內部渙散的國家要采用離間的手段,對待內部昏亂的國家才會直接滅掉。——這一理論基礎恰當與否站在今天的角度我們難以揣測,但是這個決策卻深遠地影響了春秋時期霸業(yè)的走向,從這個時期開始,中原霸主即便再強盛,也很少再會采取滅國戰(zhàn)實行兼并,而是高舉著“興滅國,繼絕世”的大旗東征西討,上演了一出又一出滑稽的戰(zhàn)爭游戲,一直到戰(zhàn)國大幕的開啟,滅國戰(zhàn)才再次走上了中原的歷史舞臺。
但是無論如何,魯國總算是避免了在春秋時期就滅亡的命運,一直維持到戰(zhàn)國時期才被楚國所吞并。也正是因此,死里逃生的魯國才出現(xiàn)了孔子這樣的思想家,出現(xiàn)了統(tǒng)治中國兩千年之久的儒家文化,這對于整個中國來說,是福是禍,又有誰能搞得清楚。
慶父之死
史書上說慶父與哀姜有私情,所以是他把叔姜的兒子啟方扶上了君位,這點似乎并不確實,更像是時人附會的豪門八卦。前面已經(jīng)說到了,啟方繼位之后齊魯會盟就要求把季友請回來,可見慶父并沒有完全掌握魯國的政局,因此啟方也只能是慶父的反對派所扶持的。而慶父一心想要自己即位為君,自然要搞一些事情出來,于是第二年終于讓他找到機會把那個不到十歲的國君啟方也殺掉了。季友一看情勢不對,于是又使出了他的看門絕技:風緊!扯呼!于是隨機選擇路線跑到了邾國,臨走時還把那個毫無存在感的公子申給順走了。慶父再次弒君之后,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弒君者,反對黨愈發(fā)的群情激憤,估計連他的支持者都看不下去了,群議紛紛之下,他終于頂不住壓力,于是也跟在季友的后面,隨機選擇路線跑到了莒國去避難了。
慶父一走,魯國貴族的選票自然都投給了季友。就這樣,那個毫無存在感的公子申在季友的擁護下,在國內民眾的夾道歡迎中,在鮮花和掌聲的簇擁下,莫名其妙地成為了魯國的一國之君,是為魯僖公。
季友此次回國,與往常再也不一樣了,萬里江山一片紅,形勢一片大好,可以放開手腳處理與慶父之間的恩怨了。于是魯國就給莒國的國君送了點禮物,讓他們把慶父遣送回國。慶父此人連弒二君,敗壞綱常,普天之下恐怕沒有哪個國家還會袒護他,莒國自然不敢收留,便順水推舟欣然應允了。
慶父在返回魯國的途中還心存一絲僥幸,在密地(山東費縣)停留下來,派公子漁回國請罪,希望季友能夠看在多年兄弟的情分上,寬恕他一命。但是畢竟慶父所做的事情太過出格,即便季友有心饒恕,國內的貴族恐怕也不會答應。不久之后,慶父還是沒有等到寬恕的消息,只聽到公子漁哭哭啼啼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他知道自己罪責難逃,無奈上吊自殺了。
聽到魯國內亂結束的消息,齊國知道滅魯?shù)臋C會窗口已經(jīng)錯失了,于是象征性地派上卿高子到魯國與之結盟,雖然沒有出什么力,但是卻落得一個支持魯國平定內亂的好名聲,也算是皆大歡喜。
慶父之難算是把魯國徹底推上了禮崩樂壞綱紀不存的軌道,因為這次內亂,魯國社稷傾覆,政局衰亂,將魯國隱、桓、莊三朝所建立的大好局勢消磨殆盡,甚至被齊國所滅也只是一念之間。而此后,魯國的大政也徹底落入了卿大夫之手,陷入了三桓之亂的泥潭不能自拔,終于在衰落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從此再也無法與近鄰齊國抗衡,直到最后徹底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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