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高和貶低
岑參《寄左省杜拾遺》:“聯(lián)步趣丹陛,分曹限紫薇。①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白發(fā)悲花落,青云羨鳥飛。圣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紀(jì)昀批:“五六寓意深微。末二句話尤婉至。圣朝既以為無闕,則諫書不得不稀矣,非頌語,乃憤語也。或乃縷陳天寶闕事駁此句,殆不足與言詩?!?方回《瀛奎律髓》卷二)
岑參《寄杜拾遺》云:“圣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退之《贈崔補闕》云:“年少得途未要忙,時清諫疏尤宜罕”;皆謬承荀卿有聽從無諫諍之語,遂使阿諛奸佞,用以借口。以是知凡造意立吉,不可不預(yù)為天下后世慮。(黃徹《碧溪詩話》卷一)
李商隱《安定城樓》:“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運游。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②”紀(jì)昀批:“欲回天地入扁舟’,言欲投老江湖,自為世界,如收縮天地,歸于一舟然,即仙人斂日月于壺中,佛家縮山川于粟潁之意。注家謂欲待挽回世運,然后退休,非是。”(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九)
《統(tǒng)簽》:“五六,王荊公深愛之,以為老杜無以過。五六,言所以垂淚與遠游者,豈為此腐鼠而不能合哉!吾誠永憶江湖,欲歸而優(yōu)游白發(fā),但俟回旋天地功成,卻入扁舟耳。此二句亦是荊公一生心事,故酷愛之?!俺勺涛丁?,在彼自成一滋味也。(《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何焯評)
①岑參在右署做右補闕,杜甫在左署做左拾遺,故稱分曹。中書省中種紫薇花,故稱限紫薇?!、凇肚f子·秋水》:“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p>
我們讀詩,對詩的評價,有時偏高,有時偏低,這可能由于看得不全面所致。比方對唐朝岑參的兩句詩,清朝紀(jì)昀看得高,認(rèn)為是婉轉(zhuǎn)的諷刺,是憤語,是批評唐朝自以為沒有缺點,拒絕進諫,所以諫書就少了。在紀(jì)昀以前的黃徹,批評了這兩句,認(rèn)為這是《荀子·臣道》“事圣君,有聽從,無諫爭”所造成的害處;不是唐朝沒有缺點,而是阿諛歌頌唐朝的話。跟紀(jì)昀的說法相似的,有張萼蓀的《唐詩三百首注》,說:“白發(fā)”句,“自傷老也”,“青云”句,“羨杜之如鳥高飛也”,“圣朝”兩句,“諫書之稀,由于無闕事也,則有闕之待諫可知,意在言外”。認(rèn)為是婉諷。對末聯(lián)的解釋,確實和上聯(lián)有關(guān)。“青云”句是羨慕杜甫嗎?杜甫跟岑參都是諫官,地位相同,所以說杜甫在青云里是講不通的?;蛘呤钦f岑參老了,杜甫年輕,所以羨慕他嗎?但杜甫《奉答岑參補闕見贈》寫道:“故人得佳句,獨贈白頭翁?!倍鸥ψ苑Q白頭翁,可見杜甫也老了。因此這兩句只好解釋做感嘆自己老了,卻在做小官,羨慕在青云中高飛的大官。在這種羨慕里正含有向上爬的意味,那恐怕只會歌頌圣明,怎敢得罪王朝去諫爭呢?所以“圣朝無闕事”,該是替唐朝掩飾的頌圣之詞,而不是什么規(guī)諷了。紀(jì)昀的批語,沒有聯(lián)系上兩句,是把末聯(lián)的含意拔高了。
李商隱在《安定城樓》這首詩里說:“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笔钦f要像范蠡那樣,年老后歸隱,坐船泛五湖。那末年輕時怎樣呢?“賈生年少虛垂淚”,賈誼本想替漢朝建立一套新的政治制度的,但受到大臣的排擠,貶官出去,李商隱也受到排擠在外??梢娫凇疤摯箿I”里,在“賈生年少”里,都含有政治抱負(fù)在內(nèi),他想的是范蠡在成功以后才泛舟五湖。最后用鹓雛自比,也說明自己有遠大的政治抱負(fù)。把這幾點聯(lián)系起來看,那末“欲回天地”正說明這種政治抱負(fù),所以何焯說的“回旋天地功成”是符合詩意的。紀(jì)昀把它解釋成為躲進小船自成世界,是貶低了原意。這種貶低,大概認(rèn)為李商隱那樣地位,談不到什么旋乾轉(zhuǎn)坤,這是把他的兩句詩孤立起來造成的。其實,一個人的地位是一事,一個人的志愿又是一事,不能認(rèn)為地位低的就不能有大志。照紀(jì)昀的說法,那末不論什么時候都可躲進小船自成世界,何必“永憶江湖”呢?正因為要在回天地以后才歸隱,而回天地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值得“永憶”,正因為“欲回天地”有待于畢生奮斗,所以只能在老去時歸隱。而躲進小船的說法,跟鹓雛的“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钡臍飧攀峭耆煌摹_@都說明,對詩的拔高或貶低,都由于對詩句作了孤立的理解,沒有從詩的全面來看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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