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尾
一
《縛雞行》自是一段好議論，至結(jié)句之妙尤非思議所及。李德遠賦《東西船行》全擬其意：“東船得風帆席高，千里瞬息輕鴻毛。西船見笑苦遲鈍，流汗撐折百張篙。明日風翻波浪異，西笑東船卻如此。東西相笑無已時，我但行藏任天理?！贝嗽娬Z意極工，幾于得奪胎法，但行藏任天理，與注目寒江不可同日語耳。(洪邁《容齋隨筆》)
一篇之妙在乎落句。蓋雞之所以得者蟲之所以失，人之所以得者雞之所以失，人之得失如雞魚又且相仍，何時而已乎①？“注目寒江倚山閣”，則所思深矣。黃魯直②深達詩旨，其《書酺池寺書堂》云：“小黠大癡螳捕蟬③，有余不足夔憐蚿④。退食歸來北窗夢，一江風月楚漁船?！笨膳c言詩者，當自解也。(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引趙彥材說)
古人作詩斷句，輒旁入他意，最為警策。如老杜云，“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是也。黃魯直作《水仙花詩》亦用此體，云：“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同上)
①雞蟲得失：雞不賣掉，雞要吃蟲，是雞得而蟲失。雞賣了給人吃，蟲不再被雞吃，是人得而雞失，蟲得而雞失。?、隰斨?，宋黃庭堅字。?、垠断s：螳螂要捉蟬來吃，它不知道黃雀正在后面準備啄它?！、苜鐟z蚿：夔，一足獸。蚿，多足蟲。憐，可憐。
這里通過杜甫《縛雞行》來說明結(jié)尾之妙。那首詩說：“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爭。家中厭雞食蟲蟻，不知雞賣還遭烹。蟲蟻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痹娙讼氲诫u同蟲或得或失沒有了結(jié)，忽然把雞蟲得失放開，倚著山閣上注視寒江，這個結(jié)尾很特別，好像同上文無關(guān)，實際上正是把詩人的神情寫出來了。詩人叫小奴把雞放了，說完這話，忽然靠在閣上沉思起來，這是形象描寫。從這個形象里，透露出詩人在沉思，這個沉思是從“雞蟲得失無了時”引起的。本來雞蟲得失不必去關(guān)心的，也不值得寫到詩里去，可是詩人從中想到更重要的事，這就是這里指出的人的得失。在封建社會里，人們的升沉得失也像雞蟲得失無了時，詩人因而感嘆沉思。這個結(jié)尾是形象的，富有含意的，使得詩意更深沉了。
李德遠的《東西船行》完全模仿《縛雞行》，結(jié)尾說“我但行藏任天理”，我的或行或藏，或動或靜，一憑天理，任乎自然。這是概念的話，這話就把詩意破壞了，所以這是壞的結(jié)尾。
黃庭堅的詩：“小黠大癡螳捕蟬，有余不足夔憐蚿?！斌胍韵s，自以為聰明狡黠，不知黃雀在后要吃它，所以它還是癡迷。夔一足獸，自以為一只腳已經(jīng)夠了，可憐蚿生了那么多的腳。這兩句詩寫出封建社會中的兩種情況，一種是互相排擠，甲吃乙，不知丙也在準備吃他；一種是互相輕視，甲輕視乙，丙又輕視甲，自以為有余。詩人接下去拋開這些糾紛，卻寫北窗高臥，夢見一江風月。這一結(jié)尾寫出了詩人的精神面貌，他要避開這種排擠紛爭，另外找一個寬闊的天地．寫出他對這種排擠紛爭的藐視，他的寫水仙花，用的也是同樣手法，這樣的結(jié)尾是比較好的。
二
結(jié)句須要放開，含有余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情最好。如清真之“斷腸院落，一簾風絮”；又“掩重關(guān)，遍城鐘鼓”之類是也。或以情結(jié)尾亦好。往往淺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①；又云“夢魂凝想鴛侶”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卻不可學(xué)也。(沈義父《樂府指迷》)
①霎時：極短促時間。廝見：相見。
這里指出兩種結(jié)尾法：一種是以景結(jié)情；一種是以情結(jié)尾。都舉周邦彥的詞作例。
以景結(jié)情的，像《瑞龍吟》“章臺路”一首，寫的是和人面桃花相類似的意思，詩人去訪問秋娘，“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但人已不見，只能回憶過去情事。最后寫歸去肘，以“斷腸院落，一簾風絮”作結(jié)。從“斷腸”里透露出人去庭空，從“風絮”里透露出瀑泊之感。這個結(jié)尾以景結(jié)情，很含蓄，所以認為是好的結(jié)尾。
又《掃花游》“曉陰翳日”一首，詩人想到他所懷念的人。詩人聽到鶯啼柳舞也因而想到她的唱曲和舞蹈，同時想到她被關(guān)在深宅大院里，詩人雖對她同情，卻只能久立凝想。一結(jié)“掩重關(guān)，遍城鐘鼓”，關(guān)起一道道門，聽到鐘樓鼓樓上傳來的鐘鼓聲。這一結(jié)，把前面的意思放開，卻正襯出詩人無可奈何的心情。詩人要尋她既不可能，要找到她在紅葉上的題詩也找不到，只能在滿城鐘鼓聲中發(fā)愁。
以情結(jié)尾的，像《風流子》“新綠小池塘”，寫詩人想望的人見不到，所以羨慕燕子能飛到那人住處去。他在想念那人也在等他。結(jié)尾說：“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這是情語，從中反映出詩人的迫切心情，也透露出無法相見的苦悶，話比較直率。
這里又舉出沒有寫好的結(jié)尾，像《尉遲杯》“隋堤路”，詩人寫自己在漁村水驛過著寂寞的生活，焚香獨語，但心里還在念念不忘京華的生活，想念心愛的人，結(jié)尾說：“有何人念我無聊，夢魂凝想鴛侶?！边@個結(jié)尾，比較直率，沒有余味。
沈義父在這里用含蓄的標準來評價作品，他認為以景結(jié)情，情不說出，所以好；他又說“以情結(jié)尾亦好，往往淺而露”，淺露是不夠好，那他表面上雖說“亦好”，實際上是不滿意以情結(jié)尾的。他認為把情說出，不含蓄，所以淺露。這樣說是片面的，要看說出的是什么樣的感情。如秦觀《鵲橋仙》下半闋：“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闭f牛郎織女七夕相會以后，豈忍回看歸路，不忍分別。因此安慰他們，兩情倘是長久的，又豈在朝夕相聚，指出愛情真摯長久的可貴，這個結(jié)尾由于用意好，雖是明白說出，也是好的。就這里舉的例子說，“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感情非常迫切，是寫得比較好的情語，在這里含有渴望一見的心情，不能因為它不含蓄而貶低它。
三
收束或放開一步，或宕出遠神，或本位收住。張燕公“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就夜飲收住也。王右丞“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從解帶彈琴宕出遠神也。杜工部“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就畫鷹說到真鷹，放開一步也。就上文體勢行之。(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
這里指出三種結(jié)尾：(一)就題目收住。如張說《幽州夜飲》，一結(jié)用“邊城”來結(jié)“幽州”，用“夜飲”來結(jié)“恩遇”，就題目收住。不過像“恩遇深”的話，也反映了消極的忠君思想。(二)宕出遠神。如王維《酬張少府》，“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這首詩是寫隱居生活，所以上文說“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在這種生括中，他的朋友要向他問窮通得失的道理，對一個隱居的人說來，他已不關(guān)心個人的窮通得失，所以并不回答，只指點給朋友聽，“漁歌入浦深”。這個結(jié)尾，避開了朋友的問話，另外描寫一種景物，所以說是宕出遠神。這種景物好好像同朋友的問話無關(guān)，實際上是用不回答來回答，就是說，我所關(guān)心的是入浦的漁歌，至于窮通理我并不關(guān)心，你去問關(guān)心做官的人吧。所以這個結(jié)尾是很有含蓄的。(三)放開一步。如杜甫《畫鷹》，“何當擊凡烏，毛血灑平蕪”，這首詩是寫畫上的鷹，那自然不會飛出去搏擊凡鳥。作者的筆轉(zhuǎn)一下，把畫上的鷹當作真的鷹，所以那樣結(jié)尾。
上面講的三種結(jié)尾是從題目說的，有收題的，有從題目宕出的，有就題放開的。要是不從題目說，從寫作技巧來說，那末對結(jié)尾還可有各種不同的說法。像李白“聽蜀僧濬彈琴》：“不覺碧山暮，秋云暗幾重?！甭犌俾牭贸錾瘢挥X得天暗下來了。這個結(jié)尾是寫琴彈得高明，用的是襯托手法。又像杜甫《春宿左省》：“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币驗槊鞒凶嗾律献?，所以睡不著，幾次問夜已幾點了。這是寫他住在宮里的情況，反映作者關(guān)心國事的心情，用的是惜敘事來抒情的手法。又像杜甫《房兵曹胡馬》：“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用議論作結(jié)。章承慶《南行別弟》：“萬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飛。未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庇靡蓡栕鹘Y(jié)，反映不得同歸的離情。張九齡《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復(fù)理殘機。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用比喻作結(jié)，頗見巧思。儲光羲《江南曲》：“日暮長江里，相邀歸渡頭。落花如有意，來去逐船流?！庇脤懢皝硎闱?，并寄托含意。李白《越中懷古》：“越王句踐破吳歸，戰(zhàn)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比湔f盛，結(jié)句說衰，構(gòu)成反村來抒懷古之情。杜牧《過華清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鄙蠈懬чT開，妃子笑，結(jié)尾點明荔枝來，用畫龍點睛手法，使命意顯露。從這里看到好的結(jié)尾也是多種多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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