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秀、骨秀、神秀”是傳統(tǒng)詩詞藝術(shù)的靈魂
香港詩詞學(xué)會創(chuàng)會會長：林峰
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里說過：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已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但王氏并未闡釋其“句秀、骨秀、神秀”的特性意蘊，更未提示要怎樣才能捕捉到“句秀、骨秀、神秀” 。這樣，他在給我們搭起了討論平臺后，卻留下了很大的討論空間。拙文就王氏給我們留下的空間做點文章，就以“句秀、骨秀、神秀是詩詞藝術(shù)的靈魂” 為題。在未談入主題之前，先來欣賞王國維提到的溫飛卿、韋端已和李重光詞中的一些佳句吧。
唐·溫飛卿《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是溫飛卿傳頌千古之句。看思婦從早到晚，江樓凝望，歸舟千片，獨不見乃帆，惆悵哀愁，不言而喻。面對日夕斜暉雖脈脈多情而落去也，樓前秋水，雖悠怨溫婉而空流也。腸斷之處，白蘋依依，而含恨亦已無窮矣！其詞藻字句之美，精艷絕人，真“句秀” 也。
唐·韋端已《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江南雖好，終是他鄉(xiāng)。而游子思?xì)w，其情亙古。然，鄉(xiāng)，會有尚未可還之時；國，也有不堪回首之日。然而，狐死首丘，值此之時，怎不令人因思鄉(xiāng)而斷腸矣！“未老莫還鄉(xiāng), 還鄉(xiāng)須斷腸” ，怎不使有家歸未得的人，因吟之而失聲痛哭??！字句雖無飛卿之雅麗照人，而其勁健深沉在于潛在之骨力，可謂“骨秀” 也。
南唐·李重光《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四十年家國，三千里山河，已如流水落花春去也。而今宮闈冷落，臺殿荒涼，夜在月明而故國何在？昔日之君，今為臣虜，人在刀俎，豈能無愁？而愁又該有多少呢？縱易安之雙溪舴艋舟，又怎能載得動？后主之愁，真恰似滔滔滾滾向東流去之一江春水矣，亡國之恨，已決堤而出。法國作家繆塞說：“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焙笾鹘^望如斯，其天真任縱之情，奔逸神飛之致，盡傾詞中，能不“神秀” 乎！
現(xiàn)在，兜回頭來談?wù)}了。
第一， 好詩的標(biāo)準(zhǔn)是什么？不用再說，好詩當(dāng)然是句子秀、骨力秀、精神秀?！靶恪?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內(nèi)容秀，二是藝術(shù)秀。內(nèi)容秀不在此討論，因為是人言人殊，多由個人信仰決定，故沒有“秀” 的客觀標(biāo)準(zhǔn)。只有藝術(shù)秀才是永恒的秀，才是天下人共通的秀，因此我在這里討論的只是“藝術(shù)上的秀” 。句秀， 一首詩如果句子不秀，就難稱是好詩，使人吟之無味?，F(xiàn)在，因為詩詞再不是士大夫的專利，已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普及，但普及也帶來了味同嚼臘的詩句大量充斥人前。記得香港回歸之時，有這樣一組唱和詩，唱的是：“香港沉淪已百秋, 歡呼此日返神州。中華一統(tǒng)全民愿，壯志宏圖定可酬。”這首詩，無論是結(jié)構(gòu)上的起承轉(zhuǎn)合，音律上的平仄諧和，意境上的天地翻覆都無懈可擊。但是，讀起來總不能使人感到很有可堪欣賞之處。原因何在？就是句子不秀，句子不秀也往往是精神不秀。再看另一首和詩：“悠悠江水萬千秋，碧透天南翠九州。遺恨陸沉曾一哭，人間有志得同酬?！边@首和詩，雖不是上乘，但顯然與原唱有徑庭之別，劈頭兩句就以絢麗空靈的筆勢寫出香港是碧透天南的千古江山、中華故土，后兩句才說出如此壯麗山河經(jīng)過百年沉淪之哭后，又在銅琶鐵鈸聲中回歸了祖國的懷抱。全詩不落俗套，壯采非凡。兩詩相比，高下即見。骨秀，是骨力要秀或骨氣要秀，如果骨力或骨氣不秀，便難登大雅。在這里，我舉出兩個歷來爭論不休的例子：
唐·李商隱《登樂游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夕陽雖好而時近黃昏，難免使人產(chǎn)生朱顏難再之哀，窮路殘光之嘆。故有人說，此詞雖萬千人吟詠而終不“秀” 也。因為其未曾給人們一種向上之力，攀登之勢。但我卻不以為然，因為藝術(shù)是“真” 和“美” 的結(jié)合體，而不是檄文或宣言，也不是圣經(jīng)或禱告，藝術(shù)的使命只是真和美的心靈傳達(dá)、感性共鳴。大家知道落日絕不會因?qū)⑽鞒炼钠鋲邀悾屎缫嗖粫蚱鋾憾潭钠淞聋?。流星，雖是一剎的光亮亦足以喚醒整個世界的黑暗，曇花也不會只因一現(xiàn)而變成虛無。因此，留戀之美絕不比永恒之美失色。所以，法國古典油畫《馬拉之死》會成為世界名畫，原因也許就在這里。
清·吳梅村《圓圓曲》
痛哭六軍皆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
有人批評吳梅村，妄說吳三桂沖冠一怒只是因為紅顏—陳圓圓，而不痛斥其沖冠一怒是為賣國求榮之罪，是詩之不秀之證。這又落入藝術(shù)政治的桎梏。誰都知道，英雄、美女自古以來是詩人筆下永恒的題材，“美人如玉劍如虹”，多少壯麗詩情，不是在紅綃帳下完成？霸王別姬如是，如姬竊符亦如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還亦如是。至于吳三桂人生的功過是非，只有靠史學(xué)家去評說。因為，詩是詩人主觀感性的深悟、撞擊和奔流。因此，詩人并不是每一首詩都要去辨其忠奸直曲。而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 在藝術(shù)上說亦是人性之美、藝術(shù)之美，這種美正圓滿了吳梅村的筆力之秀。
以上兩詩，正因為其骨秀與神秀才會經(jīng)千百年而不衰。神秀，是精神之秀。精神之秀必須建立在句秀和骨秀之上，沒有句秀和骨秀就不會有神秀。精神之秀，它捉不到，摸不著，只能靠讀者的心靈感悟。這種秀是空靈之秀，是秀的最高境界。
第二，句秀、骨秀與神秀應(yīng)該怎樣捕捉。
顯然，要達(dá)到如此境界決不容易。首先是句秀的捕捉，在格律詩詞如雨后春筍的今天，究竟出現(xiàn)了多少擲地有聲的詩句呢？也許大家心中有數(shù)。這是為什么？原因非止一端，詩人的生活經(jīng)歷、生活體驗、詩人的氣質(zhì)和學(xué)養(yǎng)都會在詩句中表現(xiàn)出來。有一點更無須懷疑的就是讀書——讀古典詩詞、讀古典書籍，只有在腦際里存入大量古典信息的時候，優(yōu)秀的句子才能走之于筆，喧之于口，這是必由之徑。因為寫詩，絕對不能用現(xiàn)代漢語中的俚句俗語來寫，如果用現(xiàn)代漢語寫古詩詞就會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就會失去古詩詞的神韻?！案璨荒苋朐~，詞不能入詩” 之說，其道理亦在此。但詩詞到了宋代，所有詩句、詩語言都已被前人用完，到了清代、民初，誰還能寫得出前人沒有用過的詩語言來呢？可以說，很難了！大家亦不妨想一想自己的作品，哪一個詞是前人沒有用過的呢？寫詩，就是在古詩詞的詞匯堆里去選取合適的詞語組合自己的詩意表達(dá)。因此，掌握古詩詞、古典籍的詞匯顯得非常重要。不能想象，一位不讀古籍的現(xiàn)代作家能寫出優(yōu)秀的古詩詞，就如同不能想象，一個幻想家能如魔術(shù)師那樣成功。因此，結(jié)果是，要成為一位傳統(tǒng)詩詞家, 熟讀古典籍、背誦古詩詞是不二之門，這也是句秀的來源。
再說到骨秀和神秀，要捕捉骨秀和神秀，首先是要有詩人的情致陶冶，并由情致陶冶到達(dá)情致高妙。而要做到情致高妙，不是靠詩人的學(xué)問知識，而是靠詩人的學(xué)問修養(yǎng)和稟賦熏陶來完成。
我再舉一例：
唐·張籍《節(jié)婦吟》
君知妾有夫，送妾夜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共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此詩，表面上看是寫“事夫不二”的節(jié)婦，實質(zhì)上是一首政冶詩，非常委婉而又非常堅決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場。時作者在朝廷任職，官微勢弱，李師道任平淄節(jié)度使，又冠以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其勢炙手可熱。中唐以后，藩鎮(zhèn)割據(jù)，各方都以各種手段拉攏人才，作者就是被李師道拉攏的一位，但作者十分委婉而又十分堅決地予以拒絕。詩開頭是：“君知妾有夫，送妾夜明珠。”直指其立心不正；接著以“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直抒心曲——明知他不守禮法，但還是把他所贈夜明珠珍惜地系在紅羅短衣里，以示感激，以尊禮尚；再接著四句又表明自已家境豪氣，夫婿聞達(dá)，不會為其夜明珠所動，雖知他有如日月磊落的用心，但自己早已表明已與丈夫誓共生死；最后兩句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作結(jié)，一邊流淚，一邊還珠，其情委婉，其志堅貞。這種用細(xì)膩、熨貼、融情入禮的手法去表達(dá)其不為金錢爵位所動的心志，其“骨”該有何等之秀，其“神”又該有何等之秀?。?/p>
再說“神秀”的捕捉，神秀必然是句秀與骨秀統(tǒng)一體，但句秀與骨秀并不等于神秀。前面說過，神秀是捉不到、摸不著的只能心領(lǐng)神會的神來之筆。唐宋以來的婉約派無不追求詞藻之美，滿是綺羅香澤之情、花月婉麗之態(tài)，之所以不僅不能成為統(tǒng)領(lǐng)風(fēng)騷的主流，而且往往在騷壇聲囂一時之后又銷聲匿跡，其原因是句秀終不如神秀深長雋永。
句秀、骨秀與神秀往往又來源于一時之得，這在前人已有很多例子說明，在此不—贅述，只談點個人體會。我在題《紅樓夢》詩中有一首七絕《題金陵十二釵正冊之賈探春》，其中最后兩句：“清明獨對天涯雨，山影寒云過板橋。”這首詩一反前面寫景后面抒情的常規(guī)，把寫景放在后面。清明，本是懷念亡人的時節(jié)，賈探春遠(yuǎn)嫁海疆與親人猶如永隔幽明，她身立江畔，獨對天涯，面對清明瀟瀟雨下，其情之凄愴，其意之邈遠(yuǎn)，何其深邃。何況眼看寒云山影在板橋之中悵然而過，自己卻寄跡于千里東風(fēng)，連天衰草，此情此景正是賈探春之艷質(zhì)飄零的濃墨寫照。這兩句我曾自鳴得意，也得到不少讀者認(rèn)同。如此例句，是不是經(jīng)過漏夜推敲而得句的呢？不是！而是偶然想起。昭君出塞時千里黃沙、回顧漢宮，愴然怨起的情景。王昭君身系家國且自甘遠(yuǎn)適匈奴尚且如此，而賈探春是在家道漸落之時被迫遠(yuǎn)嫁海疆，其情狀之哀，更不待言。我就是在這樣一時之聯(lián)想中而引發(fā)出這樣的構(gòu)思，這樣的意境的。
我在《秋夜獨酌》中亦有兩句可供大家一覽：“海角月華新夜白，天涯客旅晚途難?！贝藘删湟嗟辣M了久客他鄉(xiāng)晚景凄惶之苦狀。再看悼亡詩《再哭一清詞長》中的后兩句：“萬山紅葉秋千里，唯有斜陽不忘君?！闭苋巳ヒ?，紅葉依舊，無情的世界再沒有人會為他留下記憶，只有多情的夕陽才會在每天的傍晚前來吊問他的孤墳。還看《登岱岳》的“絕頂憑誰呼大地，群山膜拜我為雄?！?亦大有“一覽眾山小” 的神來之勢。最后，請看《陸秀夫》里的最后兩句：“背負(fù)帝王沉大海，英雄熱血起濤聲?！睙嵫獫?，直步古今，何其壯哉！像以上的例句，雖不是俯拾即是，但也非止一二，這便是詩人的煉句、煉意后的直接效果。
的確，作傳統(tǒng)詩詞的功夫在于煉句，而煉句的著力點又在于煉意，煉意到了爐火純青的時候，就是“下筆如有神” 的時候了，這就是句秀、骨秀與神秀在詩詞上的空靈妙應(yīng)。
這種空靈妙應(yīng)還須建立在詩人對世界的真正認(rèn)識、真正的動情上，只有詩人在對長天呼出浩嘆，對大地注下深情，對民瘼融入關(guān)心以后，再穿過歷史的時空，去拷問、去審視自己的心靈，只有在自己無愧于心、無畏于人、無恐于世的時候，才能進(jìn)入詩的創(chuàng)作自由，才能寫出直撲讀者心靈并與之共鳴的詩，與之同呼吸共命運的詩，這樣的詩才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千秋之作。
更多內(nèi)容請閱：http://www1.hkscxh.com/
林峰簡介
林峰，男，名耿興，字峰，號南山居士。曾筑室峰回園，別署峰回園叟，又辟齋白云，另署白云齋主。廣東省蕉嶺縣人，寓居香港，1934年生于山河碎裂，蒼生水火之中國，學(xué)未成、即付飄零。幸蒙祖上遺蔭，幼承庭訓(xùn)于書香門第。曾祖父受誥封奉直大夫，祖父受任貴州省按察司，因而得跬步于詩書經(jīng)史之幼時，睇眄于書屋畫廊之平日。及長，好吟詩、喜發(fā)論，詩多詠史。著有新詩《天聲海韻》、《時代的回聲》及傳統(tǒng)詩詞《峰回園詩稿》、《峰回園吟草》、《峰回園詩詞壹千首》、《峰回園詩詞后壹千首》等新舊詩集六種。主編出版有《近四百年五百家詩選》、《中華歷代慷慨詩詞選》及《香港詩詞》期刊?，F(xiàn)為中華詩詞學(xué)會主席團(tuán)成員、香港詩詞創(chuàng)會學(xué)會會長，香港文藝出版社社長等社會職務(wù)。發(fā)表過無數(shù)古典專論。
如果您喜歡這篇文章，可以通過右上角的按鈕分享給您的朋友們。若想關(guān)注本微信，點擊標(biāo)題下面藍(lán)色字體的“古詩學(xué)堂”即可。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