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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觀察】中國當下十詩人讀解








柏樺:魔鬼藏身于細節(jié)


  柏樺近作沉溺于行走之中的詩眼發(fā)現(xiàn),無論是當下過杭州、去南京等地,還是對過往成都、重慶、長沙的記憶,都明顯地生發(fā)出對這個地方的人和事的唯美主義關(guān)照,也就是說,他會消解一些歷史沉淀和個人喜惡,直接進入審視對象的藝術(shù)氣質(zhì)和生活逸興,找到他們身上的詩人眼光與作者自己的詩人眼光的對視。這種對視,使柏樺獲得了政治觀念之外的純粹感應(yīng)。由此,柏樺作品具有了與時空對抗的撕裂感,或者說穿刺感。他找到的是人的本體之中的精神分泌物,流淌于此人與彼人、對方與自己的心性交流地帶,這個具有聯(lián)系感的地帶里,有物我兩融的士人雅興,有自我放逐的詩人情緒。

  然而這僅是詩人構(gòu)筑的精神平臺,真正將這個平臺支撐起來的是詩人的細節(jié)。柏樺的細節(jié)往往具有驚世駭俗的獨有描摹。當然這種驚世駭俗僅僅是從普通道德家的眼光來看,從既定詩歌秩序的白水一般的眼光來看,從與藝術(shù)無關(guān)的庸常詩歌理論的眼光來看。當下詩壇,波瀾不驚者居多,對自己下手不狠者居多,像柏樺這樣既有厚度(傳統(tǒng)國學(xué)、歷史縱深、現(xiàn)代詩寫相結(jié)合的厚度),又有狠勁的詩人太少了。詩人的狠命,是對自己的狠命,是對自己的詩歌近乎偏執(zhí)的狠勁。

  詩歌就是偏執(zhí),而非中庸,中庸就是平庸。從中國古代的思想律——陰陽學(xué)說來看,世界永遠是兩極,要么是陰,要么是陽。同理,絕無不陰不陽的詩歌,如果有,這種詩歌一定是被某種機理、某種外力、某種流弊閹割過。柏樺的詩歌,在詩意的營造和細節(jié)的運用上非常偏執(zhí),以至于讓人有雙眼被突然灼燒感。這是來自于細節(jié)的強光,這樣的細節(jié)里藏著一個魔鬼,讓我受傷而又著迷。

  由此,我可以并且愿意將柏樺的細節(jié)(特別是一些涉及器官的顯眼的細節(jié))放在詩人迷離而尖銳的意緒之中,從而避免將情色二字引入聯(lián)想。從詩歌文本看,凡關(guān)涉此類器官或者身體的細節(jié),往往是詩中最關(guān)鍵的爆發(fā)點,或者說詩歌透氣的出口,刪除不得。如果舍棄魔鬼般的細節(jié),詩歌仍然存在,但是就流于平庸了。





于堅:恒河上空走下落日


  于堅作品《便條集》已經(jīng)來到了543——588了,這是一種讓人訝異的持續(xù)詩寫能力,如果說于堅的《零檔案》等詩作完成了崛起的于堅詩歌大陸,那么《便條集》等近年詩篇則將于堅的寫作帶入了深海之中的大陸架。

  我還不能想象這個大陸架到底延伸至何方。

  也就是說于堅是一個至今看不到最后深度的詩人。這讓我對他的詩歌充滿好奇和展望,以至于對他的閱讀和寫作都有了關(guān)注的欲望。他一以貫之的才華在逐漸彰顯的知識儲備和人生體驗之下,顯得越來越渾厚有力。無論是他對云南及云南周邊的人文關(guān)照,還是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繼承發(fā)揚,都顯示出一個詩人將自己引向大海一般的未來的決心。

  這么看起來,于堅已經(jīng)脫離了所謂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的藩籬了,再說,人為的區(qū)分分明就是詩歌本體之外的東西,民間寫作與知識分子寫作,原本不應(yīng)分離。即使在表達方式上是有不同的路徑,但是藝術(shù)的本質(zhì)殊途同歸。這樣看起來,于堅越來越像是一個知識分子在寫作毋庸置疑。一個詩人,沒有堅實的文化浸淫,也是難以為繼的。

  當我讀到“恒河啊∕你的大象回家的腳步聲∕這樣沉重∕就像落日走下天空”這樣的詩句,我心頭一震,深沉的歷史感、沉重感、時空感撲面而來。這是《便條集563》,接著讀《便條集564》,這種具有張力的悲憫,攫取了我的心臟。詩人在瓦拉納西街市上看到死鞋匠的鞋子不見了,裹尸布下面露出十個腳趾頭,這是街坊第一次看到鞋匠的腳底板。多么突兀而又尖利的場面。于堅就在這里突然一轉(zhuǎn),接著說:那樣白啊恒河上的船。這是說鞋匠的腳底那么白,用以引申出恒河上的船,兩者相互比喻,將這一場街市上的穿行描寫得觸目驚心而又推向更遼闊的渺遠。





王家新:正月十五雪打燈


  不管是在長城還是愛荷華,也不論是在黃昏還是黎明,更無論是在一個人的河流邊還是在眾多人的高鐵上,王家新都在釋放出另一個王家新。羈旅、漂泊和游走,加重了王家新的孤寂感,當然,也拉開了王家新詩歌的長度。

  和早期相比,王家新的詩歌更具有地理的寬度,當然我們也可以理解為在全球化時代地理的濃縮。人們都在一個地球村,但是王家新還在村子里刈割詩句的雜草,使之更靠近這個村子的靈魂。

  “寫作,在一陣陡峭的黑暗里”。這是王家新的話。我們可以從這句話里引導(dǎo)出王家新詩歌的兩個關(guān)鍵詞:陡峭和黑暗。而這兩個詞,都指向一個尚未被證實而又真切存在的東西——靈魂。

  詩人的靈魂線路寫作,似乎已臻更為寬闊的逼仄。逼仄在于內(nèi)心,寬闊也在于內(nèi)心。靈魂寫作往往是在極其有限的時間和場域里激起濤聲。

  我們先看陡峭:在《野長城》上,石頭獲得尊嚴,而游客如“我”者,在歷史深處的陡峭和現(xiàn)實場景的陡峭面前,顯得像是幾個游魂——這游魂不就是自己嗎,滑走,隨時有臨淵藪——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日本和韓國。這些意向和詞語經(jīng)由腦細胞的篩選過濾,最后附著的詩人頭顱的某個反射區(qū)上,那一塊地方專管五味雜陳的情緒,但是,靈魂似乎只有身體之外的事物才能洞見。這就擴大了詩人作品的內(nèi)在咬合力,詩人作品在外在的顯示屏上若隱若現(xiàn)。

  接下來看黑暗:黑暗導(dǎo)致了夢境和《醒來》。我想靈魂最能得到潛意識的播放的,就是夢境了。而黑暗不是影子一般的寂寥,而是故事一般的電影寬屏。《另一個故事》就是從夢中開始的,黑暗的山洞前,幽靈們用單腿蹦跳(這似乎是靈魂在歡樂而又是靈魂在走樣),翻譯詩歌此時與夢境里的“她”融匯在一起,相互成就和相互砥礪。于是一種語言的石頭,抵達另一種語言的上顎。多么精巧的互相隱喻,多么富有節(jié)奏感的靈魂律動和語言律動。

  在這樣的寫作里,正月十五,語言的雪花拍打靈魂的孤燈。

  你是否感覺到靈魂和非靈魂一樣,都具有委頓于時空的蒼涼冷冽?





孫文波:蝴蝶效應(yīng)就是遁于虛空的游戲


  涌泉不斷,洋洋灑灑,乃至于奔流。這是我對孫文波近作創(chuàng)造力的感受。第三代詩人里罕見這樣不斷向前構(gòu)筑詩歌歷史意義的,孫為標簽式的一位。

  同時,孫也是在進行指紋唯一性寫作。

  初讀,我被孫詩的綿長拖沓而影響,以至于先從整體上瀏覽了一下,看有沒有打動我的某一個電光火石。但是我錯了,孫的詩歌,必須從第一行讀起,同時不要放過任何一句類似散文的第二句、第三句,隨著思維的進入,我發(fā)現(xiàn):這些貌似散步一樣的句子,內(nèi)在是多么緊促,多么具有擊打力。

  當然,從簡潔明了這個所謂標準來看孫文波的詩歌,無疑是徒勞的。他的作品的氣質(zhì),就是在不斷地沉思歷史和現(xiàn)實,沉思不可預(yù)見而又具有某種必然規(guī)律的未來。那個未來,幾乎是虛空的,這種虛空,又是人類自身貪婪的惡果,除非有諾亞方舟。而事實上有諾亞方舟嗎?人的未來該走向何處。血腥、殘酷、欲求,最后導(dǎo)致毀滅;政治的博弈、經(jīng)濟的漏洞和文化的消褪,讓詩人不得不憂心忡忡。

  這樣的詩歌,節(jié)奏的沉緩、語言的密度、思想的多維,是與之一脈相承的,這就導(dǎo)致了“拖沓”的表象。反過來,這種“拖沓”,形成了孫文波作品的強大聚合力,感覺有一條接納百川而奔騰向前的河流,在孫文波的語言庫里出現(xiàn)。因此,孫詩是形式意義上的大詩?!堕L途汽車上的筆記》系列小長詩,每一首都是一百多行,沖擊力可見一斑。

  然而孫文波顯然不至于形式上的大,他具有構(gòu)筑歷史沉重感詩歌的能力和野心。從歷史上的戰(zhàn)亂到當下環(huán)境惡化的現(xiàn)實,他的憂思在具有反諷意味的書寫中,在釋放大量想象力的鋪排下,具有了深廣的意味。

  提出若干現(xiàn)實拷問的問題,是孫詩的一大特色。往往又沒有確切的答案,往往游離于是和不是、既不這樣也不那樣的困惑之中。當然,這就是詩人的智力了,詩人不是來回答問題,而是讓問題去侵占讀者的某一個空間。同時,詩歌在充滿困惑中幾乎遁于虛無。

  難道,人類果真要回到進化的原點?或者說,地球?qū)氐接奈⒂袡C物時代?那么,詩人是先驗么?

  不,詩人只是終將走向滅亡的渺小之物。





宋煒:適合詩歌敘事的時代充滿頹傷


  宋煒認為他在練習(xí)一種向下的飛行術(shù),既然是向下,這種飛行術(shù)也可以稱為落地術(shù)。

  飛行術(shù)和落地術(shù),宋煒都在練習(xí)。自自然然地練習(xí),就像詩歌必須落地到宋煒的酒杯。一切貌似夢境的引導(dǎo),實則是因為詩歌是具有萬有引力的。

  生活的戲劇性、故事性,讓宋煒攜帶《下南道:一次閑居的詩紀》《形意集:同一首詩的三種寫法》《圣瓦倫丁節(jié)的對話》《燈草和尚》等詩篇,進入蜃景一般具有畫面感和頹傷感的小敘事時代。

  就《形意集:同一首詩的三種寫法》來看,宋煒的故事場域來到了如夢似幻的、唐宋意境和當下情欲相疊加的地方。分別以《燕歌行》《人間詞話》《風(fēng)月箋》這樣頗具古典意味的詩境進行了敘寫和描摹。宋煒的詩歌以其迷幻和漶漫,難以提煉和概念化,不過這恰好說明:有情有義的詩歌往往是不夠冷靜的;類型化是詩歌文本之外的。

  但是我還是在宋偉詩作里讀出了香艷、柔軟和命運飄忽感。

  顯然,一具“結(jié)于1976年的凡胎”是具有質(zhì)感的,是詩歌的骨頭和血肉,是天可憐見而人可憐愛的?!熬尤粚冽垼杭毴?,光滑,小,連鱗也沒有∕渾身是腰,每一次都從指縫間∕流走,令手指由衷地瘋長”。無疑這是美的化身,是宋煒這個作品的發(fā)祥地,讓作者暴露了近乎典藏的才子情懷,也驅(qū)動著詩人要變幻三種形式來完成一次詩歌的因緣。

  接下來的對話形式充滿畫面感。這里似乎更多具有電影敘事的策略和手法。這不是話劇,而是造型師、美術(shù)師和詩人在共同完成一次近距離的沖突?!耙粋€詩人,對服裝的鑒賞力幾乎是風(fēng)的兩倍?!边@話聽起來像是一個江南書生和一個秦淮女子在進行心靈的放電,從而產(chǎn)生一種迅捷的速度,感應(yīng)的磁場也就形成了。

  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結(jié)局,但是詩歌可以沒有。

  這首詩在宋煒的筆下,來到一個悲憫意味的結(jié)局。這不是輕薄的同情,而是共通共融的頹傷之后,精神的提純。

  花掉她還是回報她?請問問那莫須有的舞蹈和花團錦簇的永恒吧!





臧棣:叢書和協(xié)會帶你去觀察真相


  事實上詩歌沒有真相,這里提到真相,無非是說明:詩歌的形式技巧是推動讀者發(fā)現(xiàn)詩歌真相的鑰匙。

  我推開“叢書”和“協(xié)會”兩扇門,但主人臧棣并未端坐其中,這似乎是一個迷途,讓我把腦細胞的增值繁衍速度調(diào)至最快。

  如果你認為你發(fā)現(xiàn)了臧棣的機巧所在:那一個個叢書似乎形成了一眼取之不竭的深泉。那你錯了,臧棣無非是告訴你:“叢書”二字,就是為了借代“臧棣”二字,臧棣不可能永生,那么“叢書”就不可能永續(xù),因此,“叢書”來到了“協(xié)會”,同理,“協(xié)會”也可借代“臧棣”。

  當然你也可以說我錯了:無論“叢書”,還是“協(xié)會”,都是為了說明臧棣詩歌的集合性,一是書寫形式的集合(叢書),二是人的集合(協(xié)會),由此可見,詩歌標題是一種宏大理想的外顯。

  多有道理。

  雙手互搏完了,我們進入臧棣近作文本。

  不管“叢書”還是“協(xié)會”,都是眾多修辭的集合,眾多思緒的集合,眾多詞語和詞語的繞口令的集合,眾多線索和線索編織成的網(wǎng)絡(luò)的集合。有時我們會在臧棣的作品中看出一頭霧水,但是我們分明欲罷不能,有一種語群之外的東西存在,在牽引著我。

  什么東西?

  打個比方:地球由陸地和大海構(gòu)成,你認為是陸地支配了海水還是海水包圍了陸地?臧棣詩歌語言本身是陸地,詩歌之外的意趣(或曰思想)是海水,那么是語言本身支配了語言之外的東西,還是語言之外的東西反過來包圍了語言本身?

  這些不斷變幻的詩歌物質(zhì),帶來了讀詩完畢后的玩味。這種玩味,才是詩歌的真相。也可以認為是詩歌現(xiàn)實之外的假象?!吨烀鼌f(xié)會》里,臧棣寫到:因為你,這被繁星鑲過邊的鏡子∕有了一個陌生的深度。在這里,鏡子鑲嵌繁星,必然產(chǎn)生閃爍燦爛的光芒,這光芒具有了深度,而且是陌生的深度。藏地要說明什么?知天命年齡的深邃?不,或許是未知的迷茫,因為這個深度是陌生的。最后,他寫道:現(xiàn)在,那鏡子終于空了∕重新平靜得像是凍土中的一口井。在這里,我讀到的是漸臻人生化境的安寧嗎?那為何分明又有一種冷徹心智的空無感?

  這么看來,臧棣的語言迷霧,藏著的真相太多。

  因此真相就成為了假象。

  因此大海緊緊地滲透大陸,而大陸用艱澀的巖石刺激大海。





余怒:猝不及防的回車


  余怒新作《喘息》出爐,這里讀到了其中30首。

  也足夠多管中窺豹了。

  老實說,我一下沒有反應(yīng)過來。如同前段我被飛石擊中,懵然無知,過了許久才推測出是飛車輪胎激起的石頭打中了我。

  余怒這次扔過來的飛石: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用貌似無意識的回車分行,肢解完整的句子,從而滿足形式上的整飭感和音樂感。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才強烈地意識到:余怒在刻意打破分行的既定游戲規(guī)則。

  我在從第一首詩《流星旋轉(zhuǎn)》開始,就很吃力地讀了幾次,方才進入詩境,真?zhèn)€是“流星旋轉(zhuǎn)”般的暈眩。

  從內(nèi)容上看,余怒的現(xiàn)代性仍然保持得很強。肢解、分割和重組語言,游離的多重意義或者說歧義,超現(xiàn)實的描繪和想象,依舊冷靜的“非抒情”。

  也就是說,余怒詩歌內(nèi)容上的標簽和技術(shù)性上的慣性還是存在的,那么余怒想干什么?

  創(chuàng)新很多時候不是制造,而是顛覆。

  余怒的野心在于顛覆,從而制造。

  至于制造是否能夠引起足夠關(guān)注,這不是余怒的思考范圍。他就是要將自己一貫的先鋒進行到底,將破壞性進行到底?,F(xiàn)在,他在分行上的突破,似乎將顛覆進行到極致了。

  不,余怒還有招。這我深信。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

  這一次形式上的改弦易張,還有一個聯(lián)想點:現(xiàn)在余怒已經(jīng)不求一個句子的斷句了,他不需要標點了。

  余怒又要干什么?

  他要將我們帶回到豎排繁體不斷句的古代?

  確實有這么個意思。橫排的不斷句,加上冷不丁的非意義回車分行,讓余怒新作呈現(xiàn)出“逆經(jīng)叛道”的意味,但是我不能責(zé)難他,因為他這是另一種回歸傳統(tǒng),是返祖。

  余怒說:80年代中后期以后,中國詩歌相對來說停滯了,沒有人胡鬧了,大家都正經(jīng)起來了……看起來余怒要玩真的,當然,玩的就是心跳。





瀟瀟:當外省的女子遭遇雪


  當外省的女子遭遇雪,瀟瀟的詩歌便與茨維塔耶娃結(jié)成了姊妹。

  但愿如此。

  先看《靈魂的姊妹——獻給茨維塔耶娃》,有助于我厘清瀟瀟詩歌中傳達出的憂郁而高貴的氣息。這是一種疼痛的現(xiàn)實分裂,是一個昂著頭穿過黑暗的靈魂影像,是一個至今還在用詩歌說著茨維塔耶娃式的痙攣感的詩人,是一種要用別人學(xué)不來的尊嚴替茨維塔耶娃活下去的決心。

  一個外省的女子,突然來到北京的心臟,干什么?

  答案是:失眠。

  首先是空無感。一個滿懷心思的人,在這座龐大的城堡里,空候,為的是迎接雪花一樣的英雄,而這個英雄永遠不會到達。

  接著是憂憤。北風(fēng)穿透南方的胸脯,這種地域的落差讓人感覺黑夜像是被撕開,當她的臉滑向空地,仍然只有氧氣,以及吞噬氧氣的士兵。

  再有就是反詰。一個外省的女子驚動了誰?要讓閑言碎語來逼人縮進殼子里生銹。無數(shù)的臉啊,這是多么的讓人沮喪。

  最后是死亡邊緣的對抗。冷卻的嘴唇長出了銅劍,她昏厥的手依然要招搖,即使烏鴉呼嘯著指向死亡和危險。

  決絕,義無反顧,內(nèi)心充滿深沉的傷感而化為呼嘯的詩行。這是茨維塔耶娃還是瀟瀟?還是兩者皆是?

  相比較于雞毛蒜皮的生活復(fù)制以及生活之外的小感傷寫作,瀟瀟的詩歌是向內(nèi)用力過度的,正是這種過度,讓我從瀟瀟詩歌里讀出時間折斷的碎裂聲。

  在大雪中,瀟瀟迎來飄落的綢子,似乎是迎來她降落的命運,這無限寒冷中還蘊藏小溫暖,這恰好是我更愿意看到的。不管是茨維塔耶娃還是瀟瀟,命運總是在掌紋上,而不總是在內(nèi)心。她們共有的沉重或許正是那種高貴的抒情和不斷制造和衍生的“黑夜意識”。

  時代有多么難以理喻,茨維塔耶娃和瀟瀟就有多么艱澀難懂。

  這正是這個時代的豐富性和瀟瀟詩歌存在的可能。




李元勝:在幽微中洞見時光的減速度


  李元勝的詩歌,有著時間、光線、色彩等關(guān)鍵詞。

  《時光吟》里誕生和死亡的漫長時光、《我需要》里一天到一年再到一生的遞進時光、《只有星空保持著永恒》里縮小成睡前這幾分鐘的時光、《花地》里被湖面緩慢地折疊的時間、《交談》里那些沒能治愈的時間等等,即使沒有直接提到時間的有的詩歌,也具有時間的觸須在輕柔地蠕動。

  《湖畔》里經(jīng)過樹林的光線、《彩云湖》里發(fā)亮的絲線和交換的金線、《時光吟》里的放射性線條、《停頓》里由無數(shù)停頓形成的細線等等,自然的光芒和線條,想象中的曲線、乃至于大腦里閃現(xiàn)的宇宙的光彩,都在李詩中若隱若現(xiàn)。

  《深藍色》里白色藍色灰色、《菜陽河》上打磨出的銀色露珠、《低垂之美》里精心煉制的藍色、《黃昏》里滿盈的黃、《落日賦》里薄薄的黃金、《黑色的鐘表》里的黑,等等。色彩,構(gòu)成了李詩的有一個特點。

  首先我想拆開說。時間,是生命存在的要素,是宇宙存在的要素,更是詩人存在的要素。時光,讓詩歌具有幽深的生命感;光線,是事物呈現(xiàn)出來的根本,詩人用慧眼看見光線彌漫,這是一種可供詩人玩味和調(diào)控的光線,有時候,光線存在于心靈或者根本不存在,但詩歌需要某種光線來照亮,抑或來打開;色彩,是詩人追求美感的最重要的東西,簡潔的單色和繁復(fù)的多色,讓詩歌具有了大千世界和人之間的直接有效的感應(yīng)。

  然后我想把三者結(jié)合起來說。詩人同時也是一個攝影玩家,光影、色彩缺一不可,這與詩歌產(chǎn)生了近親的關(guān)系,相互作用而形成整體。當精細的色彩在光芒的作用下,在時間的慢慢打磨中,詩歌便具有了細膩、幽微、深遠和優(yōu)雅的質(zhì)地。

  李元勝說:宇宙中的時間和空間,在城市生活中會投射出奇異的光彩,他相信,那色彩是深藍色的。

  深藍色,顯示出了李元勝詩歌的辨識度。

  深藍色,是大海的顏色,是天空的顏色。而李元勝正是以小博大,用細小的色彩去打開浩淼的生死觀、宇宙觀。

  當然,李元勝的中年寫作進入了時光減速的安靜和慢,正是這種慢,獲得了更大的滲透和更遠的關(guān)照,猶如空氣,時光養(yǎng)活了一切,而又消磨了一切。慢下來,減速度,讓詩歌煥發(fā)深藍色,無限距離的深藍色。

  “就是這樣,世界上又多了一個 折痕很深的人?!?/span>





何小竹:不動聲色的蒼涼和溫暖


  何小竹從“巫師”改行,躺在人間煙火里,久矣。

  依然是時間,讓他從“非非”時代跨入“橡皮”時代。進而,2001——2012,形成了《時間表》?,F(xiàn)在在我眼前的是《蛇年筆記》,13首。

  何小竹的詩歌一向有寧靜的氣質(zhì),看不出情緒。喜悅興奮和憂傷怨懟,在他的詩歌里是絕跡的。從“非詩歌”的論調(diào)到“廢話”寫作,何小竹是一個謹守自己藝術(shù)觀念的人,直白、生活化、簡單化,讓他的詩歌很長一段時間來,呈現(xiàn)出“做詩歌減法”的特征。

  做一個“我”是一件多么具有藝術(shù)操守的事情。

  看起來在蛇年里,何小竹除了寫作,干得最多的事情(或者說是引起自己詩歌關(guān)注的事情)就是行走了。

  坐著列車,駛過隧道,駛向攀枝花,到達終點。就這么一件事,何小竹寫得意興闌珊,一種沉潛于語言之下的意興闌珊?!榜傁蚺手ǎ且皇讜崦恋脑??!边@里,攀枝花其實成為了詩人的諸多可能,也許這首詩的結(jié)尾是及物的,既然曖昧,必有所指。也許是不及物的,行駛的過程就是一首曖昧的詩,根本無從辨析曖昧從何而來。

  由此,可見何小竹詩歌是不能簡單予以解讀的。詩歌本質(zhì)上是不需要也不能解讀的。詩歌只需要感受。我對何小竹詩歌的感受就是:這就是何小竹,沒有理由。

  然而確乎有一點讓我既意外又欣喜。《花家地》一詩的結(jié)尾,何小竹將“溫暖和蒼涼”這樣帶有明顯感情色彩的詞語放進了詩中。意外的是何小竹一般是不會抒情的,哪怕是有點貌似抒情的詞語都是很罕見的。那么這次為何出現(xiàn)?在故地重游的時候,詩人豈能無情?特別是人到中年,世界上的每一個纖微之物都易觸動詩人敏感的神經(jīng)。那么,蒼涼感油然而來,溫暖也伴隨產(chǎn)生。這不是何小竹的意外,是何小竹的必然。

  人到中年,疾病也會將人的身體推向減法運算?!赌X鳴》也是何小竹詩歌中罕見的具有鋪排的作品。作品對腦鳴做了醫(yī)學(xué)解釋,并對耳鳴的聲音進行了小小的加法描摹。并非所有詩歌都必須減法,這里的加法恰如其分。如果不寫出各種耳鳴的聲音,怎能將詩歌推向饒有意趣的最后兩句呢:

  我問醫(yī)生,那怎么辦?

  醫(yī)生說,請堅持一片喧嘩

  當然,在眾聲喧嘩和自我喧嘩中,我們的減法將會做到結(jié)果歸零的時候,等著吧,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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