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白與不明白之間
文/梁曉聲
在人性中,有一個特征是區(qū)別于世界上一切動物的,那就是對“明白”的要求。人性的這一要求,使人毫無爭議地高級于一切動物,永遠確立萬靈之長的物種地位。
某些大腦發(fā)達程度遠不及人的動物,如猿,如犬,如天鵝與鶴,像人一樣,也有喜怒哀樂的情愫表現(xiàn);甚而它們的動物性中,也有對“明白”的本能要求,但絕不能與人對“明白”的要求相提并論,同日而語。
人性對“明白”的要求,既有本能的一面,更有主動的一面。人性對“明白”的要求一主動,人的困惑就多了。人性破解困惑即“不明白”的心思越執(zhí)著,人對自身和世界的認識越深入,態(tài)度越認真,越強烈。
“明白”與“不明白”,是人類使用最多的話語。
“我希望明白……”“我還是不明白”
人一生中注定了將一次又一次重復類似的話。
“讓我死個明白……”“讓你死個明白……”
類似的話語,經常出現(xiàn)在小說、戲劇和影視中。
第一種情況,說明有比死更使人悲哀的事,那就是“死得不明白”。在詭異故事中,人若不明不白地死了,魂魄難散,每到陰間討尋明白的答案,足見人性對“明白”的要求是多么沉重。
第二種情況,有時體現(xiàn)著非人道的底線。法律相對于死刑犯,便是使其“死個明白”的方式。在這底線上,人道的原則升華了起來,但有時也體現(xiàn)著非人道,是對人性加了鹽的揉搓。比如人倘被所謂知己謀殺,致命的尖刀插在胸口,一息尚存時,眼中仍全是不明,而兇手獰笑著說:“現(xiàn)在,我讓你死個明白!”
一個人死得蹊蹺,倘使有親友,并對死者不是毫無親情和責任,那么他們一定會替死者討個明白,以安慰另一個世界的亡靈。
人臨死的時候,對與自己相關的事心中皆如明鏡,縱然仍有其他抱憾,也總歸可以瞑目。反之,人的那一雙眼睛,便終究不愿閉上。
人性由于不明白,于是有了圖騰崇拜;人性由于太想明白,于是有了宗教現(xiàn)象;人類由于具備能力明白,于是有了尖端科學。
不明白太多,所以科學一再發(fā)展;科學還難以解釋一切的不明白,所以人類的一部分愿意抱守宗教;傳教士們的足跡難以遍布世界每一角落,所以那些地方圖騰依舊。
最冤的事情是死得不明不白,最恨而不愿的死是被謀殺而又明白晚矣之死。
在“明白”與“不明白”之間,人類痛苦很多,人類的心靈越敏感,情愫越細膩,那痛苦也就越多種多樣。
所以“難得糊涂”才是明言,才是透視人生的學問。青年人不怎么喜歡鄭板橋的這句話,中年人能品出這句話的一些況味,老年人將這句話視為人生寶貴經驗。
其實,人最應明白的,乃是自己的人性的要求和人性的弱點,而且在應該克服的時候,明智地克服——甚至包括人性對明白的要求。如果不能了解這一點,做得太過,可能就不是人性的寶貴特征,反成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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