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立足境，是方干凈。 這是《紅樓夢》中
畫龍點睛的大手筆。這8個字才是《紅樓夢》的精神內(nèi)核和最高的哲學(xué)境界。是大于家國境界的宇宙境界。《紅樓夢》的哲學(xué)重心是“無”的哲學(xué)，是“空”的哲學(xué)，在這里得到最好的體現(xiàn)。
《紅樓夢》中的人物，第一個領(lǐng)悟到這一境界的，不是賈寶玉，而是大觀園首席詩人林黛玉?！都t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記載了這一點。賈寶玉悟是悟了，他聽到了薛寶釵推薦《點絳唇》套曲中的《寄生草》中有“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句，聯(lián)想起自己，先是喜得拍手畫圈、稱贊不已，后又“不覺淚下”，“不禁大哭起來”，感動之下，便提筆立占一偈禪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倍稳樟主煊褚姷胶笥X得好是好，但還未盡善，便補了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黛玉把寶玉還認(rèn)為有一個主觀存在的立足境，也根本否定了。這一徹底否定，正符合禪宗六祖慧能大師所謂“本來無一物”的根本精神。www.findart.com.cn
林黛玉這一點撥，才算明心見性，擊中要害，把賈寶玉的詩心提到大徹大悟大解脫的宇宙之境，也正是《好了歌》那個真正“了”的大自由、大自在之境?！都t樓夢》是一部悟書，沒有禪宗，沒有慧能，就沒有《紅樓夢》。而《紅樓夢》中的最高境界——“無立足境”，首先是林黛玉悟到的，然后才啟迪了賈寶玉。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生命，來到地球上走一回，還找什么“立足之境”?自由的生命天生是宇宙的漂泊者與流浪漢，永遠(yuǎn)沒有行走的句號，哪能停下腳步經(jīng)營自己的溫柔之鄉(xiāng)，迷戀那些犬馬聲色，牽掛那些耀眼桂冠。一旦牽掛，一旦迷戀，一旦經(jīng)營浮華的立足之境，未免要陷入“濁泥世界”。
林黛玉還沒有達(dá)到陶淵明的境界。陶淵明懷著自足的心理回到他自己的田園，過他的詩酒自娛的生活，林黛玉卻沒有自足，她曾說：“無立足境，方是干凈?！比欢鴮嶋H上她并沒有“干凈”，因為她有立足境，與賈寶玉同證木石前盟便是她的立足境。絳珠仙草之沉淪塵世，本為“還淚”而來，它要報神瑛侍者灌溉之恩。她愛賈寶玉，同時，她與賈寶玉所屬的那個世界就連結(jié)在一起了。于是她不得不遭受沉淪之苦。
黛玉說，什么是最高的人生境界呢？“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笨雌饋硭麄兪侵v讀《莊子》、讀禪宗的讀書體會，實際上不是，實際上是告訴我們從什么眼光來看人類社會，就是從《山海經(jīng)》出發(fā)的的眼光。那就叫“大荒無稽”，所謂“大荒山”，“無稽崖”。也就是說，她從“情”的眼光來看社會，從“空”的眼光來看社會，而不是從“色”的眼光看社會，不是從“成”功或者“失敗”的眼光看社會。這種“無立足境”的眼光，是一種非常深刻的眼光。恰恰就是因為從這樣的眼光出發(fā)，曹雪芹發(fā)現(xiàn)了我們對這個社會對生活的看法是不正確的?！都t樓夢》一開始就帶著我們討論“何處是故鄉(xiāng)”的問題，討論了故鄉(xiāng)問題以后，又來討論世界、歷史和人。在這首詩里，曹雪芹把他的感想說得很明確。他說，如果我們只是從鐵與火的角度來看人類歷史，我們看到的就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被仡^想想，二十四史不都是在為那幾個家族做嫁衣裳嗎？所以《紅樓夢》的這種眼光我們應(yīng)該說呢他是非常準(zhǔn)確的，就是因為這種眼光的出現(xiàn)，我們才可以重新定義世界，重新定義歷史，重新定義人本身。所以，《紅樓夢的情的覺醒，實際上就是中國的人性的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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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悅心集》卷四無名氏《醒世歌》曰：“南來北往走西東，看得浮生總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沓沓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來來往往有何功！田也空，地也空，換了多少主人翁。金也空，銀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大藏經(jīng)中空是色；般若經(jīng)中色是空；朝走西來暮走東，人生恰似采花蜂；采得百花成蜜后，到頭辛苦一場空。深夜聽了三更鼓，翻身不覺五更鐘；從頭仔細(xì)思量看，便是南柯一夢中?！边@首詩堪與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與甄士隱的《好了歌》解注是相通的。這里不妨下一案語：好便是空，了也是空。2ux3Z]1{r XB6q
釋迦牟尼、曹雪芹、愛因斯坦都有一雙大慧眼或者說都有一雙“天眼”，這就是宇宙的大觀極境眼睛。曹雪芹的“大觀”眼睛化入作品，便造成《紅樓夢》的宇宙境界。在“大觀”眼睛之下，所有的世俗概念、世俗尺度全都變了。一切都被重新定義。所以《紅樓夢》一開篇就重新定義“故鄉(xiāng)”，而通篇則重新定義世界，重新定義歷史，重新定義人。故鄉(xiāng)在哪里?龜縮在“家國”中的人只知地圖上的一個出生點，“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不知道故鄉(xiāng)在廣闊無邊的大浩瀚之中，你到地球上來只是到他鄉(xiāng)走一遭，只是個過客，怎么反把匆匆的過處當(dāng)作故鄉(xiāng)、當(dāng)作立足之處呢?把過境當(dāng)作立足之境，自然就要反客為主，自然就要欲望膨脹，占山為王，占地為主，自然就要夜以繼日地爭奪金銀滿箱、妻妾成群的浮華境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