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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曹檸
偏愛
直到看完《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我才意識到我是多么偏愛賈樟柯。
如果換做別的導演拍成這樣,我應該早就憤然離席了。
睽違多時,中秋假期首日,又能在大銀幕上看賈樟柯的新電影了。文化媒體敲鑼打鼓,文藝青年奔走相告,直到從影院走出,帶著滿臉問號。
失望
看完回到家,我依然不思不得其解,趕緊翻出珍藏多年的賈樟柯最好的作品《站臺》看了一遍,壓壓驚。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里,靜止機位的采訪錄像、群眾演員的詩句朗誦、莫名其妙的轉場空鏡,讓我始終無法進入影片的內核。這部新作,導演是否想表達得更多,但礙于某些壓力而不得已為之?影片的結構布局是否有言外之意,需要觀眾細讀解密?
不然怎么好好一個題材,就給拍成這樣了呢?
且不說這混亂的剪輯到底多么令人分散注意力,毫無必要的小標題著實讓我更加如坐針氈。
整整18個段落的內在聯(lián)系是什么?和主題的呼應又是什么?
作為賈樟柯的觀眾和賈平凹、余華、梁鴻的讀者,我想我有資格表達我對這部影片的失望。
鄉(xiāng)土
這是一部關于鄉(xiāng)土的紀錄片。
圍繞著呂梁文學季,串起了四位作家的鄉(xiāng)土記憶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
已過世的馬烽、50年代的賈平凹、60年代的余華、70年代的梁鴻,四代作家,賈樟柯以點帶面,試圖發(fā)掘中國鄉(xiāng)土文學的內在理路。
話雖如此,但我仍不時有一絲懷疑,《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是否是呂梁文學季的一部宣傳片?
因為電影結束,我只記得賈平凹的家族命運、余華的文學夢、梁鴻關于母親父親的心結。
如果觀眾甚至不是三位作家的讀者,他的內心一定在想,為什么我要聽他的故事。
拼貼
于堅、西川、賈平凹、余華、梁鴻的句子固然有力量,可是天外飛仙地砸下來,搞得原本自然的情感有縮了回去。
四代作家的故事,賈家溝作為第一幕的“主角”顯得力道不足。
冗長的鋪墊并沒有喚來情感的噴涌,反而將神秘感消磨殆盡。
而后續(xù)呂梁文學季的紀實部分,宛如混剪亂入了紀錄片,知名作家們的臨場發(fā)言被無頭無尾地搬上了銀幕,成了文學青年的“報菜名”環(huán)節(jié):搶在字幕之前說出作家的名字,聽著后座竊竊私語的張冠李戴,我也不自覺地加入了這無聊的互動。
人物
余華的直抒胸臆貢獻了片中為數(shù)不多的笑點。心思細密又任性灑脫、出身質樸又才華橫溢的文學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梁鴻的繾綣悱惻貢獻了片中為數(shù)不多的淚點,談及殘疾的母親、敵視的父親、隱忍的大姐,梁鴻的淚腺幾次瀕臨失守。
“不能提這個”,然后繼續(xù)說下去了。
當然了,口味各異,人言言殊,你眼中的笑點可能是他人的尬點,你眼中的尬點可能是人家的淚點。
對我來說,最大的笑點是賈平凹告誡女孩可以寫詩,但不要詩化生活。
命運
整部影片最詩意的部分竟然是片名。
余華講述他小時候在浙江海鹽縣城游泳的經(jīng)歷,他跳入黃海那渾濁的黃色海水中,一直游啊游,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主人公都借由文學改變了命運,賈平凹的父親遭受無妄之災被打成反革命,他受到牽連求職四處碰壁,幾乎前程盡毀,直到他厚著臉皮試了又試,終于被接納方才開啟了寫作道路。
余華考學失利,被迫忍受牙醫(yī)的工作,卻在瘋狂投稿這件事上矢志不渝,二十三歲年少成名。
梁鴻出身貧困,家庭的漩渦屢屢吞沒她生活的信心,直到她回到故土,開始在文學中重建破敗的梁莊。
這個序列里,也包括賈樟柯自己。
口音
影片原定片名為《一個村莊的文學》,直指鄉(xiāng)土與文學的關系,土地孕育了性格,時代塑造了命運,個體的沉浮訴諸文本,再卑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
這讓我想起劉亮程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
神創(chuàng)造了鄉(xiāng)村,人創(chuàng)造了城市。奈何這是一個屬于人的世紀,城市化高歌猛進,鄉(xiāng)村成了現(xiàn)代化的棄兒,向隅而泣。
對土地的忠誠、對家鄉(xiāng)的眷戀先是成了無盡的思念,進而成了粘稠的鄉(xiāng)愁,終究化為了漠然的奇觀。
于我而言,影片最動人之處是梁鴻的兒子自我介紹后,賈樟柯的畫外音對他說,能不能用河南話再自我介紹一遍。男孩有些害羞,說他不太記得家鄉(xiāng)話的語調。這時母親梁鴻進入畫面,一字一句地示范了一遍。
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導演的用意。
反思現(xiàn)代化的僵化淺薄,是貫穿賈樟柯作品的主線之一,從《世界》中刻板的全球化想象,到《山河故人》中被物質追求扭曲的情感,人物的個性高度類型化,甚至都成了沒有口音的人。
劇場版《十三邀》
一直以來,賈樟柯電影最迷人之處是貫穿細節(jié)的視聽語言風格。
無論是挑逗觀眾的鏡頭,充滿時代情緒的音樂,還是符號化的諷喻,暗藏玄機的結構。但這種魅力,在新片中難覓蹤影。
精彩的文學回憶錄采訪和文學金句的混剪。
宛若劇場版的《十三邀》。
可問題是,我們?yōu)槭裁葱枰谟霸嚎匆粓鲈L談節(jié)目?
任性
慣常于刻畫小人物的賈樟柯,剖析社會問題一針見血,怎么一拍大人物就成了鈍刀割肉?
恐怕還是和任性的打破邊界有關。
如果定位《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為文學紀錄片,影片如何揭示作者與作品、作品與現(xiàn)實的相互聯(lián)系和內在張力?
如果定位為人物紀錄片,影片如何刻畫人物性格和現(xiàn)實處境的關聯(lián)?
在這一點上,賈樟柯甚至沒能贏過自己,《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遠遜于巴西著名導演沃爾特·塞勒斯執(zhí)導的《汾陽小子賈樟柯》。
在這部紀錄片中,賈樟柯以受訪者的身份出現(xiàn),引領著鏡頭重返自己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場:汾陽,揭示故鄉(xiāng)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心路和情感掙扎,令人動容。
放棄“敘事”
當然,紀錄片不比劇情片,不可能肆意施展導演的想象力,把荒誕感拉滿。紀錄片也不能借由劇情跌宕,凸顯眾生的悲劇性,但這不代表紀錄片沒有戲劇張力,半年前周浩導演的紀錄長片《孤注》就看得我哭得稀里嘩啦。
而賈氏紀錄片則在電影語言方面“放飛自我”,追求超越敘事的抽象性,不在乎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套路,“想用什么樣的方法,就用什么樣的方法”。
早在2008年創(chuàng)作《二十四城記》時,賈樟柯就談及“當代電影越來越依賴動作,我想讓這部電影回到語言,講述作為一種動作而被攝影機捕捉,讓語言去直接呈現(xiàn)復雜的內心經(jīng)驗。”
但是放棄了“敘事”的賈樟柯再一次讓他的忠實觀眾失望了。
如果說劇情片中的賈樟柯用假故事講述了真感情,成就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深刻,那紀錄片中的賈樟柯則沒能發(fā)揮真實影像的力量。反而在營造出的故事中,我們反而無比真實地領會了鄉(xiāng)土衰落的哀歌。
記錄
“賈樟柯式”的紀錄片,與當年的《海上傳奇》相仿,在主要人物的訪談之外,穿插意蘊深長的鏡頭。
賈樟柯失手了嗎?
我想沒有,他依舊有自己的風格。預告片一出來,網(wǎng)友們的評論就炸了,“科長的味出來了”“這味太沖了”。
但這一次他輸在哪里了呢?見仁見智吧,但我認為,是因為他把畫面的主動權交予了三位作家,也就喪失了導演最大的優(yōu)勢。
余力為的攝影美則美矣,但毫無記憶點。在這些鏡頭中,鄉(xiāng)村更像是一種刻意的凝視和一種散漫的在地觀察。開場持續(xù)數(shù)分鐘的特寫鏡頭中,養(yǎng)老院老人的臉龐漸次閃現(xiàn),迫使影院的觀眾直面衰老現(xiàn)場:相似的扁平臉龐,一樣的疲倦、皺紋、老年斑。
記者
這么多年,賈樟柯的電影出一部我看一部(做到這點并不容易),文字和訪談出一篇我看一篇。
我們必須承認他是中國社會一位敏銳的觀察者和批評者,甚至像許知遠評價的那樣,他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記者”,是一代人了解中國社會的鑰匙。
從《山河故人》到《江湖兒女》,賈樟柯的胃口越來越大,觸及中國人生活的根基,反思風行一時的社會倫理。任憑觀眾一次次被刺痛,又一次次被治愈。在悵然若失中反思,在唏噓不已后感動。
要理解賈樟柯,劇情片之外另有一套紀錄片系譜:1996年的《小山回家》,2001年的《公共場所》,2006年的《東》,2007年的《無用》,還有仿紀錄片風格的劇情片,2004年的《世界》和2008年的《二十四城記》。而這部三位作家為主要人物的《一直游到海水變藍》,與畫家劉曉東的《東》和服裝設計師馬可的《無用》,構成了賈氏藝術家紀實三部曲。
真與假
誠如導演在柏林電影節(jié)所說,“文學有電影達不到的地方,電影也有文學表達不出的東西,在我的其他電影里也會引用詩句來表達電影中的某種感受?!?/strong>
在討論文學時,賈樟柯的確觸及了電影的疆界:影像在剖析作家內心世界時竟然如此無能。
同樣是刻畫作家和詩人,與陳傳興的《島嶼寫作》系列相比,《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缺乏對作家思想世界的縱深考察,亦缺乏對時代背景的細致勾勒。
這個系列的終章《掬水月在手》得以在大陸公映,講述詩詞大家葉嘉瑩,窺見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也有觀眾直呼看不懂,但卻無損《掬水月在手》是一部匠心獨具、結構精巧的佳作。
中年
這些年來,影像之外,賈樟柯的思考變得厚重,他開始不滿足于描繪現(xiàn)實和批判現(xiàn)實,他開始試著理解現(xiàn)實和超越現(xiàn)實,這隱約閃現(xiàn)在他一系列訪談和文章中。
他對晚清歷史的關注,他對天體物理的想象,都讓人期待這位年過不惑的汾陽小子有何新的創(chuàng)舉。
這幾年,賈樟柯的公開活動變多了,從柯首映到平遙電影節(jié),從離開北京回汾陽定居,到炮轟種種文藝監(jiān)管制度。
天命之年的科長,為了中國電影市場的長期良性發(fā)展奔走呼號。
他也不止一次談到他的疲憊,“我想,無論是電影工作者,還是別的領域的人,都會有一定的希望社會變好的理想。我拍電影22年了,拍到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期待的改變其實很緩慢,當然有某種疲憊,某種失望。”
疏離
本次新片發(fā)布,他再次不遺余力地接受采訪、跑遍全國做映后,上線各種節(jié)目做推廣。他的態(tài)度依然誠懇,他的言辭依然犀利,但是他的作品卻不再動人。
那種感覺就好像在社交媒體時代,評論越來越多,事實卻越來愈少,影像越來越密集,卻離現(xiàn)場、土地越來越遙遠。
回不去了
回看賈樟柯早年的電影,再度陷入不可名狀的悵惘,那種青春期特有的、清澈的哀婉和憂郁的詩性在后期對光怪陸離的描摹中變得渾濁渙散,一如我們永遠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我們沒有藝術院線,我們沒有紀錄片觀影傳統(tǒng),即使影響力如賈樟柯,依舊杯水車薪。
我是下午場去看的,即使是首映當日,即使是在上海市中心,也就這么點場次。為了集中精力觀影,我還特地午睡了一小時。
燈光亮起,我和朋友面面相覷。
我問:你覺得咋樣?
他思忖片刻,委婉地說:我知道你為啥要先睡一覺了。
兩眼發(fā)黑
如果你讀完問我,你這文章的18個章節(jié)除了回應電影的18個章節(jié)之外,分配得有何章法?我會非常難堪,陷入費解,正如我看完這部電影的感受。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我一直看到兩眼發(fā)黑。
光明
余華的短篇小說被《北京文學》選中后,編輯叫他去北京改稿,原因是“這篇稿子的結尾太灰暗了,在新中國絕對沒有這么灰暗的事情,得改一個光明的結尾,稿子才能發(fā)表?!?/p>
如果能給這次觀影也加上一個“光明的結尾”,我希望讀到這篇文章的你,去影院觀賞這部電影,或者至少看看賈樟柯曾經(jīng)的作品。
疫情之下,電影市場遭遇重創(chuàng),電影人的生存雪上加霜。時代的汪洋大海中,賈樟柯們還在表達、藝術與市場的泥淖間掙扎,即使觀眾縱情于享樂,已麻木不仁,你們也要忍耐。
繼續(xù)游,一直撐到冬夜變暖,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作者 | 曹檸
編輯 | 季潔
排版 | 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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