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都去哪了？不知不覺間，三腳兩腳就到了花甲之年。上了這般年紀(jì)，真應(yīng)驗了常言所說，現(xiàn)在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忘不了。這不，冬日入夜身在柔軟地席夢思床上，卻不由人地眷戀起老家的那盤老炕。
北方農(nóng)村生活過的對土炕都不陌生，人們的生活起居，生老病死，幾乎離不開這盤有著煙火氣息的土炕?！叭€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舊時代人們憧憬的安逸生活。解放后，耕牛和土地變來變?nèi)ィ袄掀藕⒆訜峥活^”一直是尋常百姓不變的幸福指數(shù)。常言道'家暖一盤炕'，無論你家境貧富，倘若大冷天回家有盤熱坑，疲憊的身體被熨貼地舒舒服服，有個小病小災(zāi)出身熱汗會立馬見效，甚至有點負(fù)面情緒，在熱騰騰的土炕上睡一覺，清冷的心懷也會被溫暖起來。當(dāng)然，還要說的是土炕冬暖夏涼。天氣漸暖時，只要將土炕的幾條煙道堵上，冬天的熱炕又變成了夏日的冷炕，很是涼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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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充滿了祖先的智慧，把燒火做飯與取暖及家居生活有機地融為一體，將炕的“一條龍”功能發(fā)揮到了極致。土炕，在考古和建筑界被認(rèn)定為是華夏祖先從穴居到室居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
我家的那盤順山大炕，連接兩間大的主屋東西兩墻，鋪面足足十幾平米，睡十來個人綽綽有余，是村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屋大炕。那年頭家里窮，主屋地上沒有一張桌椅板凳，土炕承載著全家的一日生活。家人的起居作息，一日三餐，包括大人嘮嗑，孩子們玩耍，樣樣不可或缺這盤土炕。尤其是自已兒時身坐土炕、手扒窗臺、面向陽光、看書識字、演算作業(yè)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除此之外，這盤土炕還承擔(dān)著其它功用，未干透的谷黍加工前要在坑上攤開烘干，炕頭還是發(fā)面和生豆芽的好用場。
塞外的寒冷差不多延續(xù)到小半年時光，深秋也已結(jié)冰，初春依舊寒風(fēng)刺骨。記得在數(shù)九寒天的清晨，常常是母親起灶做飯的風(fēng)箱聲響，將睡意朦朧的兒女喚醒。灶里火苗舔著鍋底進(jìn)入炕洞，溫暖從炕頭一直熱到炕梢。自己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看著玻璃窗凍結(jié)出奇異的冰樹霜花，嗅著大鍋里咕嘟咕嘟飄溢的粥香，聽著院子里家畜等待覓食的吱吱哇哇亂叫，大花貓從被窩上伸個懶腰爬起，這無疑成了我童年難忘的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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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炕雖土，但蘊含著貧民百姓純樸的草根文化。來了客人，無論熱天冷天，“快上炕”成了父母的一句口頭禪。炕頭一般是尊位，相當(dāng)于今天的VIP吧。隨著“快上炕”這句有溫度的話語，父母還會把長者或要客請到炕頭上。現(xiàn)在想來，“快上炕”這句口頭禪也是被一個窮字逼出來的，屋內(nèi)無凳椅可坐，惟有上炕盤腿而就席。來者如若一再請不上炕，可能還會有些麻煩。老人們口口相傳的“站客難打發(fā)”這句話，我末去考證，但很可能就源于此吧。
那盤土炕，也濡養(yǎng)著父母的家教家風(fēng)。土炕的熱量從炕頭到炕梢依次遞減，晚上休息時老人睡炕頭，年幼的睡炕中，少壯者睡炕尾，不同年齡按炕的溫度搭配的有情有序。母親手腳勤快，炕席用舊布縫補的破而不爛，被褥雖破卻疊的整整齊齊垛在炕的墻邊。母親教子嚴(yán)格，立下上炕必須盤腿坐立的規(guī)矩，并視為孩子有無教養(yǎng)的高度去看待。如果母親發(fā)現(xiàn)那個兒女橫躺豎臥，常用“還像個人樣嘛！”這句話數(shù)落，如不立行立改便遭笤帚疙瘩真鞭真策。我至今還有盤腿就坐一兩個小時的童功，想來當(dāng)年似乎有著道家練功打坐的異曲同工。
那些年，大房大炕在村里稀缺，生產(chǎn)隊冬季里常在我們家召開社員大會。伯伯叔叔們輪流抽著父親的旱煙鍋，滿屋煙霧繚繞。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些人上炕不脫鞋，坐后滿炕的泥土，葦席子也多處被蹭破。母親每次用高粱桔桿皮插補席子時，便會發(fā)幾句牢騷，說堅決不讓再來開會。但到下次隊里干部上門借用房屋，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父母哪好意思拒絕。兒時的我，對開會倒饒有興趣，既能進(jìn)入會場聽上會議精神，又能聽到會后大人們的胡諞瞎侃，這應(yīng)該是我接受最早的時政文化教育。我并非宿命論者，不曾想自己卻從事了一輩子政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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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年，中蘇邊境戰(zhàn)事吃緊，北上的部隊一批接著一批路過。碰上在村里宿營的部隊，自家房屋寬敞，土炕鋪大，自然是號房的首選。每當(dāng)家里有駐軍，父母便炒些葵花籽或做點土特產(chǎn)，讓我送去慰問解放軍叔叔。但一定是有送必返，我第一次見到和吃到了花生、面包、大米飯等稀罕美食。目睹部隊不拿一針一線、損壞東西高價賠償、出發(fā)后缸滿院凈等優(yōu)良作風(fēng)，戴上三點紅成為我打小決意的夢想。冥冥之中，天隨人愿，我在軍隊一干就是25年，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歲月。
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土炕給了我諸多的溫暖，也留給了我不少苦澀的記憶。
想到那盤土炕，自然聯(lián)想起母親總有干不完的家務(wù)活。經(jīng)常是這樣的情形，每每自已晚上起夜，母親還在煤油燈下做著針線活兒；自已第二天一早起炕，她已經(jīng)開始下地忙碌一家人的早飯。土炕歲月中歷歷在目的是母親為一家老少操勞的身影，想起母親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這鋪土炕。
老家的那盤土炕，是我呱呱墜地的搖籃，蹣跚學(xué)步的舞臺，起步人生的溫床，我與之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但這鋪土炕更浸透著母親拉扯兒女的辛酸。母親在這鋪炕上生有10子，兩個夭折，兩個送人，她親手扶養(yǎng)大6個子女。別的不說，就說母親生那幾個弟妹，有的是她頭一天還在地里干活，第二天就生了；有的是她當(dāng)天從田地里趕回家生的。母親在月子里無專人侍候，特殊特遇只是吃上幾頓小米撈飯。就這點撈飯，她還要分一些給眼巴巴看著的孩子。
還記得有一年八月十五中午，母親和姐姐在屋里包羊肉蘿卜餡餃子，父親和我們兄弟幾個在場面打場。沒等餃子包好，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坐在炕上等著吃了。餃子端上炕沒一會，家人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母親看著我們這個吃相，默默地放下煙鍋，又開始下手包起第二次餃子?？尚Φ氖牵诙伟娘溩由蟻砗笥直磺鍜咭豢?。父親見此情景，便帶商量的口氣對母親說，好不容易過個節(jié)，讓娃娃們吃飽，再包吧。母親帶著哭腔回應(yīng)，家里沒有肉了，搟面條吃哇。那天，母親沒吃上一個餃子。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我心存愧疚。寫到這里，我腦子里陡然冒出戰(zhàn)友的那句詩：“苦日子過完了，媽媽卻老了；好日子開始了，媽媽卻走了?！?/p>
前幾年老家房屋翻修，家人征求我的意見，說你是睡床還是睡炕？我脫口而出，要盤上一鋪與過去同樣的土坯熱炕。
是的，一鋪有老日子氣息的土炕。
住上了新炕，睡在厚厚的地毯和油布上，土暖氣熱的燙手，如廁不用出門，舒適程度是過去的土炕所不能同日而語的。但是，卻再也嗅不到煙熏火燎的泥土味兒，再也吃不上母親親手做得可口飯菜，再也聽不到此起彼伏的呼嚕，再也感覺不到人擠人睡覺的溫情了……
舊時土炕的味道深深地嵌入我記憶中，是遠(yuǎn)去的鄉(xiāng)愁，是伴我一路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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