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甘肅社會科學》2022年第6期，第72-81頁。
藺相如是司馬遷在《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著力塑造的一個經(jīng)典形象，可是周秦典籍卻不見這個人物。《史記》之外，漢代典籍也只有六條相關(guān)文獻，且非常簡略?！巴觇禋w趙”“澠池抗秦”是司馬遷塑造藺相如智勇形象的兩個重要情節(jié)，但《史記》之外的周秦漢典籍或無記，或偶然有記，卻與本傳出入明顯乃至矛盾。唐后學人對“完璧歸趙”“澠池抗秦”多質(zhì)疑、批評，由此影響到藺相如其人其事的可信度和價值意義，也使這一經(jīng)典形象的生成成為一個需要再思考和探討的問題。借助文化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理論分析可知：司馬遷運用屬于小傳統(tǒng)的民間口傳文獻完成了對藺相如的構(gòu)建，這一過程再次證明了《史記》的“實錄”精神，也體現(xiàn)了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的交流融通。
史記；完璧歸趙；澠池抗秦；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藺相如；廉頗；人物形象
《廉頗藺相如列傳》是《史記》中的名篇。司馬遷通過“完璧歸趙”“澠池抗秦”“負荊請罪”三個故事塑造了藺相如勇敢無畏、能言善辯、先公后私的經(jīng)典形象。此后，一方面得益于《史記》本身的巨大影響，另一方面借助小說戲曲對該篇傳記的改編、傳播，藺相如其人被奉為抗秦典范，其事被廣泛傳頌。如《后漢書·鄧寇列傳》載，東漢潁川太守寇恂有言：“昔藺相如不畏秦王而屈于廉頗者，為國也。區(qū)區(qū)之趙，尚有此義，吾安可以忘之乎？”明代文學家李贄更是稱贊藺相如：“真丈夫，真男子，真大圣人，真大阿羅漢，真菩薩，真佛祖，真令人千載如見也?！庇纱丝梢娞A相如這一形象是多么深入人心！但是，在肯定和頌揚的主流觀點之外，還有一些不同的聲音也應(yīng)注意。自宋代始，司馬光、楊時、滕珙、王世貞、藍鼎元、陸繼輅等學者對《史記》“完璧歸趙”“澠池抗秦”提出質(zhì)疑和批評，而在明人慎懋賞輯錄的《慎子·外篇·藺相如既困秦王》中，我們還看到一個驕矜、自大，與《史記》記載相差甚遠的藺相如形象。這一切促使我們對《史記》所記“完璧歸趙”“澠池抗秦”的真實性、價值、意義及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的生成等問題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和探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完璧歸趙”“澠池抗秦”最能體現(xiàn)藺相如不畏強秦、視死如歸的精神，但在宋明清時期，飽受質(zhì)疑、被屢屢詬病的也正是這兩個情節(jié)，因此有必要對它們進行辨析，以定其可信與否。現(xiàn)存周秦漢傳世文獻中多有對和氏璧的記載，卻極少提及“完璧歸趙”。日本學者瀧川資言曾說：“廉頗事，《國策》記載頗略，而無一語及藺相如。此傳（指《廉頗藺相如列傳》）多載他書所不載?！薄稇?zhàn)國策》關(guān)于廉頗的記載只有一句話，即見于《燕策·燕王喜使栗腹以百金為趙孝成王壽》的“趙使廉頗以八萬遇栗腹于鄗”，而無一字提及藺相如。實際上，不僅《戰(zhàn)國策》，周秦傳世文獻中均無關(guān)于藺相如的記載?！妒酚洝分?，兩漢文獻也僅有6條關(guān)于藺相如的記載（異文除外）：（2）問長者。曰：“藺相如申秦而屈廉頗?！?/strong>（4）蒼既罷，召暉謂曰：“屬者掾自視孰與藺相如？”帝聞壯之。其中只有第（4）（6）條涉及“完璧歸趙”，其余均是簡單籠統(tǒng)地概括敘述藺相如對秦國的威懾，具體事件和經(jīng)過皆只字不提，給人諱莫如深之感。因此章太炎先生說：“藺相如奉璧秦廷，怒發(fā)沖冠，秦王即為折服，事亦難信?！闭J為“完璧歸趙”可信度不高。錢鐘書先生說：“此（指《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亦《史記》中迥出之篇，有聲有色，或多本于馬遷之增飾渲染，未必信實有征?！毖酝庵猓妒酚洝分械奶A相如或是司馬遷虛構(gòu)的文學形象?？墒?，班固評價《史記》時，明確指出其最值得稱贊的特點就是“實錄”：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已經(jīng)把《史記》“實錄”的具體表現(xiàn)說得清清楚楚。不僅班固，劉向、揚雄，南朝劉勰、裴骃，唐人司馬貞也均是《史記》“實錄”說的擁躉。考古發(fā)現(xiàn)也可證明《史記》當?shù)闷稹皩嶄洝边@一評價。中國考古學之父、殷墟發(fā)掘的主持者李濟先生曾評論說：由于甲骨文中有關(guān)的材料甚為豐富，增加了我們許多有關(guān)的知識，已如上說。但是，說也奇怪，這些新的知識與兩千余年前司馬遷的記錄相比，雖說是對于每一個商代的先公先王的認識增加了很多，而對司馬遷所排的這一朝代的先公先王繼承的秩序，新材料只把它加了強有力的證實。復(fù)原的王室系譜除了幾個名號外，沒有任何部分可以刪改《史記》原文的。殷商距離漢代遙遠，留下的文獻非常稀少，生活在春秋時期的孔子已發(fā)出文獻不足因而無法證明商禮的感慨，由此可以想象司馬遷在撰寫殷商歷史時面對的是一種怎樣的文獻困境，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做到準確敘述殷商先公先王的繼承順序，讓李濟先生感佩不已。藺相如生活的戰(zhàn)國時代距離司馬遷不過三四百年，這一時期留存的文獻相對殷商豐富許多，因此，從邏輯上說，司馬遷沒有必要虛構(gòu)藺相如。而從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來看，藺相如其人其事也應(yīng)真實不虛。1981年，吉林省長白朝鮮族自治縣出土了一件戰(zhàn)國青銅戈，戈上有“艸年臣焛（藺）相女（如）”等十六字銘文，文物專家鑒定此戈為“藺相如戈”。此外，漢代著名賦體文學作家司馬相如因“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由此可知，藺相如事跡在民間傳播廣泛，影響較大。不過，假如僅僅是《史記·趙世家》與《六國年表》簡單提及的伐齊和澠池會（詳見下文），是不可能產(chǎn)生讓司馬相如仰慕到改名的效果的，只有藺相如本傳所敘精彩無比的“完璧歸趙”“澠池抗秦”“負荊請罪”方能有此功效?？墒?，《史記》僅《廉頗藺相如列傳》詳細記述了藺相如奉趙王之命，攜璧使秦的經(jīng)過，同書《趙世家》有“二十八年，藺相如伐齊，至平邑”的記載，卻無一語提及“完璧歸趙”；《六國年表》有公元前279年“（趙）與秦會黽池，藺相如從”、公元前271年“藺相如攻齊，至平邑”的記載，“完璧歸趙”卻不見蹤影。依常理，藺相如出使秦國不僅成功守護了珍貴的和氏璧，更重要的是在強秦面前維護了趙國尊嚴，于趙功莫大焉，趙王自己也認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既如此，《趙世家》與《六國年表》就不應(yīng)不載此事。況且，《史記》對重要事件一向有重復(fù)記載的習慣，如“扁鵲醫(yī)治趙簡子”在《趙世家》和《扁鵲倉公列傳》中均出現(xiàn)；“曹沫劫齊桓公”在《十二諸侯年表》《齊太公世家》《魯周公世家》《刺客列傳》中均有。藺相如抗秦事跡無論對趙國，還是對與秦對峙的其他諸侯國，乃至對漢初的“過秦”思潮，都具有重大意義，《趙世家》不記載于情于理都講不通，《史記》之外的其他漢代典籍無完整敘述也令人費解。當然，不排除與六國“史記”多被秦火焚燒有關(guān)，但關(guān)鍵應(yīng)不在此。因為《史記·趙世家》所敘遷都邯鄲后的史實來源于趙國自己的國家檔案“趙記”，除非“趙記”中本就無藺相如抗秦事跡，否則司馬遷沒有理由不寫。那么原因究竟何在？讓我們把這個問題暫且擱置，先來看一看在學者們品評《史記》人物非常活躍的宋明清時期，藺相如抗秦得到了怎樣的評價。自宋代始，《史記》大量刊行，《史記》人物評論蔚然成風。著名政治家、史學家、文學家司馬光專門有《廉藺論》一文評價廉頗和藺相如。司馬光博通經(jīng)史，富于批判精神。當人們普遍受《史記》影響，謂藺相如于趙有功，“賢于廉頗”時，司馬光卻認為，藺相如看似勇氣可嘉，但是從國家外交角度看，他的行為并不符合國與國之間的博弈原則。《廉藺論》開篇直言：“秦之所以不能陵趙者，以其國治兵強也。固非口舌之間所能抗也?！苯又抉R光從三個方面對“完璧歸趙”進行批評。其一，司馬光認為和氏璧不過是“懷握之玩”，其有無于國影響甚微，因此藺相如完璧歸趙并不值得稱贊。其二，藺相如能夠成功歸璧于趙，在于他“以死爭之，以詐取之”。一個“詐”字可見司馬光對藺相如的不屑。其三，司馬光指出，藺相如的“欺詐”行為易使“秦王赫然增怒”，不僅會帶來喪身亡國之禍，還會讓趙王背負玩物喪志的罵名。要之，司馬光認為藺相如“完璧歸趙”看似勇敢，實為蠻干，不是一個真正的愛國愛君之臣。司馬光之后，質(zhì)疑、批評藺相如的聲音漸多。如北宋文學家楊時就認為藺相如行事魯莽，智勇不足，不但一再將自己和趙國置于險境，而且“不三數(shù)年，趙卒有覆軍陷城之禍者，徒以璧為之祟也，然則全璧歸趙何益哉？”在《朱子語錄》中，義剛言：“使相如能以待廉之術(shù)待秦，乃為善謀。蓋柔乃能制剛，弱乃能勝強?！彼麄兙毁澩A相如以勇勝秦的舉動，更提倡通過計謀戰(zhàn)勝強秦。明代王世貞《藺相如完璧歸趙論》一文以見解獨到、析理深刻見長，曾入選清人吳楚材、吳調(diào)侯編選的《古文觀止》。該文開門見山：“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之所以不信，原因有三。其一，王世貞認為秦“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即秦的本意僅在于和氏璧。趙畏秦就予璧，不畏秦就不予璧，二者皆可。但藺相如先畏秦予璧，后又完璧歸趙致使秦大怒，此舉非常莽撞。其二，從“曲直”入手，王世貞認為，即使“秦欲璧，趙弗予璧”，于兩國也“無所曲直”。若秦得璧，就會面臨予城則民怨，不予城則失信于天下的兩難處境，在這種情形下，秦未必不返璧給趙國。因此，藺相如“使舍人懷而逃之”之舉便顯荒謬，不僅“歸直于秦”，使趙國成為失信、理屈的一方，還容易造成族滅、國破、璧失的被動局面，給趙國帶來巨大損失。由此看來，藺相如“完璧歸趙”看似勇敢無畏，實則魯莽不智。其三，王世貞認為“藺相如之獲全于璧也，天也”，而趙得以保全，亦是“天固曲全之哉”，將藺相如的功績歸于天意，事實上否定了藺相如“完璧歸趙”對趙國的貢獻。與王世貞交往密切的另一位明代學者慎懋賞，也曾在文中間接質(zhì)疑藺相如抗秦事跡。慎懋賞曾輯佚先秦法家慎子佚文而成《慎子·外篇》，其中《藺相如既困秦王》章記錄了藺相如與慎子的一段對話：藺相如既困秦王，歸而有矜色，謂慎子曰：“人謂秦王如虎，不可觸也，仆已摩其頂，拍其肩矣。”慎子曰：“善哉！先生天下之獨步也。然則，聞之赤城之山，有石梁五仞焉，徑尺而龜背，下臨不測之谷，懸泉沃之，苔蘚被焉，無藤蘿以為援也；野人負薪而越之，不留趾而達。觀者唶唶?；蛑^之曰：'是梁也，人不能越，而若能越也，蓋還而復(fù)之？’野人立而睨焉，足搖搖而不舉，目周旋而莫之能矚。先生之說秦王也，是未睹夫石梁之險者也！故過巴峽而不慄，未嘗驚于水也；視狴犴而不惴，未嘗中于法也。使先生還而復(fù)之，則無余以教到矣?！?/span>作為先秦法家代表人物之一，慎子以“土塊般”的冷靜、理智著稱，此文中的慎子正表現(xiàn)出這一特點。但其中的藺相如卻與《史記》所記迥然不同。他見慎子時面帶驕矜，一張口便炫耀顯擺、自命不凡：別人都說秦王如虎狼一般不可接觸，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摸過他的頭拍過他的肩。慎子聽了之后，不卑不亢地通過形象比喻提醒藺相如：你所謂的勇敢不過是“未睹石梁之險”，憑借無知無畏的勇氣僥幸取勝于秦而已?？梢钥闯?，《藺相如既困秦王》的觀點與王世貞《藺相如完璧歸趙論》所論一致。踵武宋明學者對“完璧歸趙”的批評，清代諸多學者也對“完璧歸趙”這一故事進行了反思、批評。如馮景《藺相如論》說藺相如“未達大臣之道”，“暗于大而懦于理”；梅曾亮《論藺相如返璧事》一文認為藺相如中了秦國計策，秦王由此而知趙國“不愛死士而愛璧”，這樣的國家“可玩而虜也”。以上宋明清學者對“完璧歸趙”的批評可歸納為：“完璧歸趙”非理性外交舉措，藺相如面對秦王時的大無畏實則是逞匹夫之勇，極易給趙國帶來禍患。那么，事實是否如此？讓我們回到《史記》藺相如本傳，看一看司馬遷筆下“完璧歸趙”的結(jié)局：“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其后秦伐趙，拔石城。明年，復(fù)攻趙，殺二萬人?！鼻貨]有給趙城池，趙國也沒有給秦和氏璧，之后秦國兩次討伐趙國，趙國先失城池，后損士卒，不得不向秦求和，由此引出了秦趙澠池會?？梢姡抉R遷雖用“完璧歸趙”塑造藺相如大義凜然、舍生忘死的形象，但沒有否認此舉帶來的后患。趙國官方檔案“趙記”不記“完璧歸趙”，原因正在此?！巴觇禋w趙”表面上似乎是趙勝秦，實則是趙為此付出沉重代價。唐代魏征編纂的《群書治要》收錄《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一文，卻略去了“完璧歸趙”一節(jié)，原因也應(yīng)在此。成熟的政治家不會硬碰硬處理外交事務(wù)?！摆w記”無“完璧歸趙”，司馬遷依“趙記”撰寫《史記·趙世家》，出于對歷史的尊重也就不寫此事了?！读鶉瓯怼分饕狼貒俜綑n案“秦記”完成，秦昭王因一塊玉璧而被一個弱國使節(jié)挾制、欺騙，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秦記”自然不記，故《史記·六國年表》也不載。與“完璧歸趙”不同，秦趙澠池相會一事不僅見于《史記》藺相如本傳，還互見于《張儀列傳》，《六國年表》亦有提及，《戰(zhàn)國策·趙策·張儀為秦連橫說趙王》《燕策·張儀為秦破縱連橫謂燕王》與《齊策·張儀為秦連橫齊王》三章亦有載。但除《史記》藺相如本傳之外，其他篇章沒有敘述藺相如在澠池會上精彩的抗秦表現(xiàn)，這是《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明顯有別于同書他篇和他書之處。將該篇相關(guān)內(nèi)容與《史記·張儀列傳》及《戰(zhàn)國策》各章對讀，還會發(fā)現(xiàn)諸多細節(jié)上的重要不同。首先，澠池會由誰發(fā)起。據(jù)《戰(zhàn)國策·趙策》，秦趙會于澠池源自張儀的提議。張儀為秦游說趙王：秦已駐軍澠池，秦王派他出使趙國，意在提前告知趙王，秦欲與趙戰(zhàn)于邯鄲。張儀為趙王分析了趙國的孤危處境，又透露了韓魏秦齊四國的攻趙之約，最后建議趙王“莫如與秦遇于澠池，面相見而身相結(jié)”。在《史記》中，《張儀列傳》關(guān)于澠池會起因的記載與《戰(zhàn)國策·趙策》一致。《廉頗藺相如列傳》則與之不同：“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边@一使者應(yīng)該就是張儀，但在這里他僅奉命傳話，澠池會的真正提議者變成秦王。其次，趙王對待澠池會的態(tài)度。從《戰(zhàn)國策·趙策》看，趙王在聽了張儀的分析后，表示正有“剖地謝前過以事秦”之意，隨即以車三百乘前往澠池，割地獻車向秦王謝罪。《史記》藺相如本傳中則是，面對邀約，“趙王畏秦，欲毋行”，經(jīng)廉、藺二人勸說才無奈前往，藺相如相隨。這里的趙王比《戰(zhàn)國策》中的更膽小、更懦弱。再次，秦王對待澠池會的態(tài)度。據(jù)《戰(zhàn)國策·趙策》，秦國在澠池會前對趙國已是大軍壓境，由不得趙王不去澠池。秦王將澠池會視為脅迫趙王割地求和的一個機會。而從《史記》藺相如本傳“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一句看，秦王則把澠池會視為秦趙之間的一次友好會盟。很顯然，《史記》藺相如本傳所記與《戰(zhàn)國策·趙策》截然不同，而《史記·張儀列傳》卻同于《趙策》。最后，關(guān)于澠池會的結(jié)果?！稇?zhàn)國策》三章均為秦勝趙。在《趙策》中，趙王“以車三百乘入朝澠池，割河間以事秦”。在《燕策》中，張儀將趙喻為秦之郡縣：“今趙王已入朝澠池，效河間以事秦?！医駮r趙之于秦，猶郡縣也，不敢妄興師以征伐?！痹凇洱R策》中，張儀亦以“趙入朝澠池，割河間以事秦”為例勸說齊王，故秦趙之間應(yīng)為秦勝。在《史記》中，《張儀列傳》所記結(jié)果仍與《戰(zhàn)國策》同?！堕死镒痈拭袀鳌罚骸扒厥箯?zhí)仆嘌?，欲與燕共伐趙以廣河間之地?！彪m此事與澠池會時隔較久，但也印證了澠池會后河間自趙歸秦之實。而在藺相如本傳中，卻記為趙勝秦。不過，需要注意趙勝秦所指為何。《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在得出趙勝秦這一結(jié)論前，用了大量篇幅寫藺相如和秦國君臣在言語上的較量。秦王令趙王鼓瑟，藺相如以死逼迫秦王擊缶；秦臣欲趙以十五城為秦王壽，藺相如又以秦都咸陽為趙王壽回擊，秦君臣“終不能加勝于趙”且因廉頗之兵而“不敢動”?？梢姡@里所說的趙勝秦僅指趙國在言辭較量中戰(zhàn)勝秦國。為維護本傳中藺相如形象的統(tǒng)一，凸顯藺相如能言善辯、勇敢無畏的特點，司馬遷采用互見法，把澠池會后趙獻地于秦這一事實放在與藺相如同時代的張儀傳記中。這種做法與他在《項羽本紀》中為了保持項羽形象的統(tǒng)一性，將其致命弱點放在《高祖本紀》《淮陰侯列傳》中，借劉邦、韓信等人之口說出是同一道理。概而言之，真正的澠池會應(yīng)是趙國為自保，應(yīng)秦要求被迫會秦于澠池，期間發(fā)生了秦王令趙王為其鼓瑟，藺相如為維護趙王和趙國的尊嚴據(jù)理力爭之事。澠池會的最終結(jié)果是趙國不得不獻河間之地于秦?？谏嘀畡俟倘痪S護了趙王和趙國的顏面，但獻地求和是無法回避的事實，“趙記”自然不會記錄這一心痛、屈辱之事，因此《史記·趙世家》也就無載了?！读鶉瓯怼芬罁?jù)“秦記”寫就，在言辭上被趙國占了上風、失了顏面的強秦也不愿詳記此事，故“秦記”對澠池會點到為止，《六國年表》自然也就簡略處理。司馬光、錢澄之、武億等學者正是透過趙國表面上的勝利看到了澠池會的真實結(jié)局，因此對藺相如此番言行提出批評。在《廉藺論》中，司馬光認為藺相如在澠池會上叱秦護趙的舉動，無異于“賈豎小人矜豪恃氣”。在他看來，藺相如只有效仿商湯、周太王、文王，“示微弱以驕秦，忍小恥以怒趙，崇德修政”，才能成就煒燁光遠之功。司馬光雖欣賞藺相如退避廉頗的賢德，但仍指出藺相如徒然逞強，目光短淺，實際羞為英偉之士，更無智勇可言。明末清初文學家錢澄之在《藺相如論》一文中雖盛贊藺相如“其氣可奪三軍之眾而凌萬乘之主，以死殉節(jié)，不辱君命者也”，卻也不認同藺相如在澠池會的表現(xiàn)。他認為，藺相如的“壯舉”使趙王的形象猶如“腐鼠”，而且藺相如的行為近乎“市井小兒之爭口語必求勝”，有賴于秦昭王的包容，并不可取。清人武億更是犀利地指出藺相如澠池抗秦是“以其君為試”，“乃匹夫能無懼者之所為，適以成之，而后世遂嘖然嘆為奇也。悲夫！”一句話：不值得稱道。綜上，藺相如雖然憑借一腔孤勇維護了趙國和趙王的尊嚴，但他不能改變趙國事實上的弱小。本就企圖對趙發(fā)動戰(zhàn)爭的秦國沒有得到和氏璧，還被“欺騙”，于是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大舉伐趙，最終趙國不得不割地求存?！摆w記”不記“完璧歸趙”“澠池抗秦”二事，原因正在此。秦國也視二事為恥辱，因此“秦記”也不記。秦、趙兩國官方檔案均無“完璧歸趙”和“澠池抗秦”的記載，那么司馬遷撰寫藺相如傳的史料從何而來？這一問題直接關(guān)乎《史記》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如何生成。三、小傳統(tǒng)升華為大傳統(tǒng)：司馬遷對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的構(gòu)建
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芮德菲爾德在其著作《農(nóng)民社會與文化——人類學對文明的一種詮釋》中提出了文化的“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概念：在某一種文明里面，總會存在著兩個傳統(tǒng)；其一是一個由為數(shù)很少的一些善于思考的人們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大傳統(tǒng)，其二是一個由為數(shù)很大的、但基本上是不會思考的人們創(chuàng)造出的一種小傳統(tǒng)。大傳統(tǒng)是在學堂或廟堂之內(nèi)培育出來的，而小傳統(tǒng)則是自發(fā)地萌發(fā)出來的，然后它就在它誕生的那些鄉(xiāng)村社區(qū)的無知的群眾的生活里摸爬滾打掙扎著持續(xù)下去。龐樸先生將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具體化為上層文化與下層文化，精英文化與民間文化，在知識分子和統(tǒng)治階層當中流行和傳播的文化與在基本群眾當中流行和傳播的另一種文化。包括龐樸先生在內(nèi)的諸多學者認為，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的交流融通在中國出現(xiàn)得很早。余英時先生如是說：如果直接從中國史的考察入手，我們將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人類學家所驚詫的“新經(jīng)驗”在中國實在是很古老的文化現(xiàn)象。尤其重要的是中國古人不但早已自覺到大傳統(tǒng)和小傳統(tǒng)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而且自始即致力于加強這兩個傳統(tǒng)之間的聯(lián)系。中國古代沒有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概念，但有關(guān)注、使用以及融通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的自覺?！秶Z·周語》有：“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朦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從王公貴族（大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者）到百工、庶人（小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者），社會各個階層通過不同方式、不同渠道向最高統(tǒng)治者天子進言，天子斟酌采用，以保證國家政治不會偏離正道。這是一種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共同作用于國家政治的典型做法。再如，班固《漢書·藝文志》認為小說家出于稗官，如淳注說：“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碑斦邔ｉT設(shè)立稗官，其職掌是了解、上傳民風、民俗、民言、民愿等小傳統(tǒng)內(nèi)容，用以修正、調(diào)整國家政策。作為史官之子和后來的史官，司馬遷對這種古已有之、融通大小傳統(tǒng)的制度自然熟悉，這使他對來自民間口耳相傳的史料格外重視。司馬遷深知，此類史料如不及時記錄保存，就會漸次湮滅、消失。他在《史記·游俠列傳》中已透露這方面的信息，表達了他的遺憾：“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眰b客曾是戰(zhàn)國時期一個獨特的社會群體，但是因無人關(guān)注、書寫，至漢代已無所聞。因此，在為《史記》撰寫做準備時，司馬遷不僅廣泛閱讀、學習傳世典籍，注重大傳統(tǒng)，還游歷祖國大好河山，深入民間，搜奇訪軼，實地考察前代歷史遺跡，記錄民間口傳歷史，以保存小傳統(tǒng)；不僅重視賢臣名相的歷史，還關(guān)注來自底層的“小人物”的歷史。就《史記》創(chuàng)作過程中材料的搜集和使用而言，司馬遷有兩段不容忽略的論述，其一，《報任安書》所言“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胺攀f聞”即散佚的歷史傳聞，主要指民間口傳史料，即小傳統(tǒng)。身為太史令，司馬遷擁有大漢帝國最多最全的文字史料，但口傳史料卻需要司馬遷下大功夫親自去搜集。其二，《史記·太史公自序》所言：“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薄笆觥奔搓U述，“整齊”是梳理、調(diào)整?！笆纻鳌奔劝ㄔV諸文字的歷史（大傳統(tǒng)），也包括民間口耳相傳保存下來的歷史（小傳統(tǒng)）。司馬遷強調(diào)自己不是“作”，而是“述”，就已經(jīng)告訴讀者《史記》所記內(nèi)容均有史料依據(jù)。確切地說，司馬遷的工作是以“述”代“作”：通過“考其行事，綜其終始”，使凌亂的原始史料有序化、條理化，從而呈現(xiàn)歷史人物和事件的本然，揭示歷史的發(fā)展進程和脈絡(luò)。于此可見司馬遷對民間口傳文獻的搜集和使用。為《史記》作索隱的司馬貞曾說：“夫太史公紀事，上始軒轅，下訖天漢，雖博采古文及傳記諸子，其間殘闕蓋多，或旁搜異聞，以成其說?！笔妨蠂乐夭蛔悖瑥目陀^上對司馬遷提出“旁搜異聞，以成其說”的要求，但司馬遷自身對小傳統(tǒng)的重視應(yīng)是更根本的原因。這也是司馬遷獨到史觀、史識的表現(xiàn)之一。藺相如抗秦事跡因具有強烈的傳奇性、故事性且符合民眾的價值觀和心理期待，故在民間廣為流傳。司馬遷本就有愛奇的天性，于是聞而錄之，將其用于《史記》創(chuàng)作，因此有了《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影響深遠的“完璧歸趙”“澠池抗秦”故事。在這一過程中，文帝朝臣子馮唐是關(guān)鍵人物。據(jù)《漢書·馮奉世傳》，馮唐的先祖馮亭本為韓國上黨郡郡守。秦國攻打上黨時，馮亭把上黨城獻給了趙國，因此被趙封為華陽君。其后，馮亭參加秦趙長平之戰(zhàn)，戰(zhàn)死長平，馮氏宗族從此分散，其中一支留在趙地，官至將帥。將帥子為代相，代相子即馮唐。馮唐論將是其人生重要轉(zhuǎn)折點。文帝聽馮唐細述趙國將領(lǐng)廉頗、李牧事，激動至“搏髀曰：'嗟乎！吾獨不得廉頗、李牧時為吾將，吾豈憂匈奴哉！’”而馮唐之所以對廉頗、李牧事跡如數(shù)家珍，是因為他的祖父曾為將于趙，與李牧私交很深。他的父親生前是代相，與趙國另一將領(lǐng)李齊關(guān)系很好?？梢哉f，馮亭、馮唐祖父、馮唐父是戰(zhàn)國末期趙國軍事歷史的見證人，因此相關(guān)人物、相關(guān)故事在馮唐家族代代相傳。馮唐既然熟悉廉頗、李牧事跡，對藺相如自然也不會陌生。司馬遷在《馮唐列傳》結(jié)尾說：“武帝立，求賢良，舉馮唐。唐時年九十余，不能復(fù)為官，乃以唐子馮遂為郎。遂字王孫，亦奇士，與余善?！瘪T唐的兒子馮遂接替父親為官，與司馬遷同朝，兩人脾氣相投，私交甚深，藺相如抗秦事跡就是經(jīng)馮遂傳至司馬遷，成為司馬遷寫作《廉頗藺相如列傳》的關(guān)鍵素材。章太炎先生雖然質(zhì)疑藺相如形象的真實性：“（《史記》）記載人物，往往奇?zhèn)シ浅?，信陵君、藺相如輩，其行誼皆后人所難能。六國既無史記，史公何從知之？”但他同時解釋說，《史記》中此類人物傳記，一是依據(jù)傳主本人的著作完成。如蘇秦傳記依據(jù)《蘇子》，張儀傳記依據(jù)《張子》。二是依據(jù)民間傳說：“相如有無著述，今不可知，觀其為人，蓋任俠一流?；虍敃r刺客、游俠盛道其事。史公好奇，引以入列傳耳。”章太炎先生最終還是認為藺相如等人的傳記看似不真實，有增飾虛構(gòu)之嫌，實則背后有屬于小傳統(tǒng)的民間口傳史料支撐，依然是“實錄”。盧南喬先生在《論司馬遷及其歷史編纂學》一文中說：“表達'心聲’的有言語，也有文字，把這一道理轉(zhuǎn)用在'史原’上，當然可分為有形的史料——文件的，無形的史料——口頭的。就其價值論，有時還后逾于前?！倍抉R遷正“開辟了這條使各個歷史事件和歷史過程的典型特征再現(xiàn)出來的道路”。司馬遷對小傳統(tǒng)的重視和運用擴充了《史記》的史料，豐富了《史記》的內(nèi)容，使《史記》的人物形象飽滿、立體、生動，更為重要的是實現(xiàn)了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的互動、互融，使《史記》在記錄歷史的同時，還塑造了民族精神。這一點，從《史記》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的價值可以看得更清楚。四、大傳統(tǒng)對小傳統(tǒng)的導(dǎo)引：《史記》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的價值
歷代學者對“完璧歸趙”“澠池抗秦”的最終結(jié)果都有清晰認識，但是因為所處時代不同，對二事的評判也不同。在漢代“過秦”的歷史背景下，賈誼、揚雄肯定藺相如的勇敢無畏，但不提“完璧歸趙”“澠池抗秦”具體事件，因為他們明了秦趙交手的結(jié)局。唐后學者司馬光、王世貞、錢澄之等人之所以質(zhì)疑、批評藺相如，是因為他們所具備的知識修養(yǎng)以及千余年的時間之距，使其能夠從一個旁觀者、局外人身份和立場，客觀、理性看待藺相如抗秦言行，進而做出評判。與眾人不同的是司馬遷。作為一個優(yōu)秀史官，他洞悉“完璧歸趙”“澠池抗秦”的過程和結(jié)局，也擁有公正、客觀評判歷史人物和事件的理性，但他依然要為藺相如立傳，將其建構(gòu)為一個經(jīng)典形象，原因何在？筆者以為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司馬遷通過塑造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弘揚浩然正氣。司馬遷從民間口傳藺相如事跡中深刻感受到民眾對藺相如的尊重和推崇，由此認識到民眾堅守正義、不屈服于強權(quán)的價值觀。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申述寫作《廉頗藺相如列傳》的原因是：“能信意強秦，而屈體廉子，用徇其君，俱重于諸侯?！笨梢?，在該篇傳記中，藺相如而非大將軍廉頗是第一傳主。在藺相如身上，司馬遷最看重的就是“信意強秦”。藺相如初到被稱為虎狼之國的秦國，面對強悍的秦國君臣，他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畏懼，而是不卑不亢，依禮而行。但是，一旦對方有違禮、輕慢之舉，他立刻針鋒相對，決不妥協(xié)、屈服，誓死維護國家尊嚴。司馬遷為此評價藺相如“一奮其氣，威信敵國”，確為至論。司馬遷這里所說的“氣”就是浩然正氣。孟子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并解釋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焙迫徽龤庖哉x和正道為基礎(chǔ)、前提，又是正義和正道的表現(xiàn)。藺相如與秦王相比，雖然在身份地位上一卑一尊、一低一高，但他為趙使秦，是維護國家尊嚴，是對抗強權(quán)，內(nèi)心充溢的浩然正氣使其義無旋踵，臨危不懼，真正做到了“君子以義死難，視死如歸；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士固有殺身以成名，唯義之所在，雖死無所恨”。而后人論及藺相如也以“雖千載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稱道。身為史學家，司馬遷清楚藺相如抗秦之舉稱不上成功，但他依然濃墨重彩地書寫“完璧歸趙”“澠池抗秦”二事，是因為以精神價值言之，藺相如為正義抗爭，即使失敗也不失其意義。元人戴表元評價“完璧歸趙”說：世言藺相如持空言與秦爭璧，璧還而終不免，趙于璧何益哉？余曰：不然。秦吞諸侯，非皆以其能也。……且國之以人為存亡，無以異于人之以脈為生死也。有一脈之不絕者，人雖危而不即死；有一賢之可奮者，國雖敗而不即亡。秦誠積強之國，見諸國皆畏，而有不畏者在焉，則其不敢易者，必其不畏者也。豈為一璧之重輕乎？又如清代學者凌稚隆在《史記評林》中就“澠池抗秦”所言：相如澠池之會，如請秦王擊缻，如召趙御史書，如請咸陽為壽，一一與之相匹，無纖毫挫于秦，一時勇敢之氣，真足以裭秦人之魄者，太史公每于此等處，更著精神。秦國被東方六國稱為虎狼之國，諸國皆畏。面對秦國強取橫奪和氏璧的霸道之舉，趙國朝廷找不到敢于出使秦國的大臣，唯藺相如不懼秦之威勢，為國勇挑重擔，不惜以生命保護和氏璧，從而維護了國家尊嚴這塊“玉璧”不受玷污，讀來令人精神振奮。述往事，思來者，弘揚浩然正氣以鼓舞世人，這是司馬遷構(gòu)建藺相如形象的重要用意和價值。第二，司馬遷通過塑造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贊賞視死如歸精神。無論是“完璧歸趙”，還是“澠池抗秦”，藺相如最精彩的表現(xiàn)就是置生死于度外，視死如歸。首次現(xiàn)身章臺，他以“臣頭今與璧倶碎于柱矣”威嚇秦王；再次身處秦廷，他直言“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請就湯鑊”；陪同趙王會秦王于澠池，他以“五步之內(nèi)，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反擊秦王的無禮。與秦交涉過程中，藺相如始終把國家尊嚴與利益放在首位，將個人生死拋之一邊，令見慣了六國諸侯畏縮膽怯一面的秦國君臣驚慌委靡，最終助趙加勝于秦。司馬遷不僅通過驚心動魄的故事情節(jié)來彰顯藺相如這種大無畏的精神，更是在論贊中直抒對相如的敬佩之情：“知死必勇，非死者難也，處死者難。方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勢不過誅，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發(fā)?！辈煌藢Υ劳龅膽B(tài)度不同，只有大智大勇者才能坦然面對死亡。秦趙國力懸殊，趙國眾臣忌憚強秦之威，為保全自身怯于使秦。藺相如不過是一門客，關(guān)鍵時刻卻挺身而出，直面強秦，數(shù)次決心以死保全國家大義，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最大化。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碧A相如舍身為國的選擇與司馬遷的生命價值取向高度契合。因此，司馬遷塑造其大智大勇經(jīng)典形象，是抒發(fā)自己的景仰之情，同時也是由衷地認為藺相如理應(yīng)留名青史，激勵后人。第三，司馬遷塑造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還有一個價值是歌頌謙讓包容的君子品行。藺相如本傳所記三個故事，“完璧歸趙”“澠池抗秦”主要展示其出類拔萃之才，“負荊請罪”則彰顯其獨出眾人之德。藺相如屢建奇功，卻不居功自傲；不懼秦國君臣，卻引車退避同僚廉頗。其中表現(xiàn)出的包容謙讓令歷代讀者心生敬意。清代學者李晚芳說：“人徒以完璧歸趙、澠池抗秦二事，艷稱相如，不知此一才辯之士所能耳，未足以盡相如……只知有國，不知有己，深得古人公爾國爾之意。”梁啟超說：“顧吾讀之而怦怦然，刻入于余心者，一言焉：則相如所謂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嗚呼！此其所以豪杰歟？此其所以圣賢歟？彼亡國之時代，曷嘗無人才，其奈皆先私仇而后國家之急也。往車屢折，來軫方道，悲夫！”心懷國家，著眼大局，所以藺相如能夠做到以謙讓之心消解而不是以計較之心激化將相矛盾，贏得世人尊敬，具有深刻的教育教化意義?！跋嗳缫粖^其氣，威信敵國，退而讓頗，名重太山，其處智勇，可謂兼之矣”，這就是司馬遷心目中的“奇士”。司馬遷筆墨酣暢地為藺相如立傳，也是寄望于以這樣一個生動具體的文學形象向大眾傳遞謙讓包容的君子品行?！巴觇禋w趙”“澠池抗秦”“負荊請罪”三個故事貌似各自獨立，實則互為一體。沒有“完璧歸趙”“澠池抗秦”展示藺相如之才，則“負荊請罪”對藺相如之德的表現(xiàn)也就無從談起。缺少“負荊請罪”之德，“完璧歸趙”“澠池抗秦”之才也就大大削弱。藺相如其人其事由小傳統(tǒng)（民間口傳歷史）進入大傳統(tǒng)（官方史書），體現(xiàn)出大傳統(tǒng)對小傳統(tǒng)的汲取和小傳統(tǒng)對大傳統(tǒng)的影響。具體到《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就是司馬遷采用民間口傳史料書寫歷史人物，是將小傳統(tǒng)升華為大傳統(tǒng)。隨著《史記》的傳播，藺相如形象傳遞出的浩然正氣、視死如歸精神、謙讓包容的君子品行影響著一代又一代讀者，從而實現(xiàn)了大傳統(tǒng)對小傳統(tǒng)的導(dǎo)引。這一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融通的過程正如陳來先生所論：大傳統(tǒng)規(guī)范、導(dǎo)引整個文化的方向，小傳統(tǒng)提供真實的文化素材。大傳統(tǒng)的發(fā)生固然是從小傳統(tǒng)中分離出來的，是后于小傳統(tǒng)形成的，而大傳統(tǒng)一旦分離出來形成之后，由于知識階層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經(jīng)典的形成，使得大傳統(tǒng)成為型塑文明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形態(tài)的主要動力。要而言之，《史記》藺相如本傳的書寫、藺相如經(jīng)典形象的構(gòu)建并非僅僅為了記錄歷史，而是還要傳遞一種價值觀念。司馬遷撰寫《史記》起因于其父司馬談的臨終遺愿。司馬談在與司馬遷談及修史的重要性時這樣說：“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此番肺腑之言明確了青年司馬遷的人生目標：要像孔子整理《詩》《書》《春秋》那樣，為大漢帝國寫一部史書?？鬃邮侨寮宜枷雱?chuàng)始人，亦是我國文論史上對文學價值作出成理論形態(tài)認識的第一人，“在孔子的文學價值觀中，審美不是目的，而是一種手段，或是一種價值利用，審美所要實現(xiàn)的價值目標在于政治禮樂化的道德至境”。孔子對文學社會功利作用的重視和實踐影響了包括司馬遷在內(nèi)的諸多文人。這就意味著司馬遷的“太史公書”也要像《詩》《書》《春秋》一樣，具有載“道”治世的功能。因此，他為秦、趙史書均不記的藺相如立傳，因為他看到了這一歷史人物身上彌足珍貴的價值和意義。民間口耳廣泛傳播已證明這一點，而司馬遷要做的是將其上升到民族精神層面，世代流傳。司馬遷做到了！《史記》藺相如本傳形象深刻地詮釋了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的互相作用和影響。認識到這一點，才能客觀評價“完璧歸趙”“澠池抗秦”，才能從更深層次感受《史記》的偉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