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一顆心,一杯酒,一片塵,一個人,幾番風雨,幾度春秋,幾番歡喜,幾番苦憂,了卻愛恨,了卻情仇,不知生,何問死?愿你我的心中都住著一個陶淵明,都藏著一個屬于自己的桃花源。今天我們來說說陶淵明的故事!
隱士是中國社會的特產(chǎn)。其含義是“清高孤介,潔身自愛,知命達理,視富貴如浮云”。以隱士又是封建時代的產(chǎn)物,因而隱士一般指的是有能力或有資格當官,卻因為客觀的環(huán)境因素,與主觀的個人想法,而不愿踏入仕途的理想主義者。他們基于對理想的堅持與追求,寧可放棄官場上可以獲得的優(yōu)越生活,而選擇過著物質(zhì)上貧乏困窘,但精神上自由閑適的日子。特別是在政治失軌的亂世之中,他們將無力改變世局的無奈,與不愿同流合污的堅持,循著孔子“無道則隱”的訓示,實踐著“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的生活。他們雖然未能力挽狂瀾,達成經(jīng)亂世、濟苦民的使命,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們高尚的節(jié)操與傲然的風采,依然彰顯著道德的價值,與生命的美感,成為后人歌詠的典范。
陶淵明歸隱田園的心路歷程,也大致如此。但他之所以被譽為“隱逸詩人之宗”,獲得后世的賞譽,在于他雖然隱居,卻不似大多數(shù)的隱者,盡是悲憤無奈的消極逃避。淵明固然有其不滿與無奈,但他在田園生活中很快地找到了化解這些生命困境的方法,并真的在隱居生活的種種真淳體驗中,獲得至高無上的心靈享受。
可以說,淵明的隱逸生活,從揚棄“大偽斯興”的官場開始,在可愛寧靜的農(nóng)村景觀與人情中,發(fā)現(xiàn)真淳的美,進而體悟真淳的奧義,使他成為真淳的化身,將真淳彌漫在他隱居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形成一個完整的美感典范,并把這些美感與智慧,化為一篇篇雋永的文字,輻射出不同于以往詩人的審美境界。
一位作家因有美好的心靈世界,才能在詩文中營造美好的天地,正如一位隱士因能堅持其理想的人生抉擇,方能展現(xiàn)不凡的生命風采。“作為隱士的陶淵明,他不是巢父、許由的再生,他在精神上更多的是秉承了莊子、嵇康的一脈,而又極鮮明地表現(xiàn)出了自己獨立的隱逸人格”,遠離污濁官場的淵明,孤獨地耕讀于東晉的貧瘠農(nóng)田中,坦然面對接踵而來的困窘,對于仕途的邀約與誘惑,皆視為無物。在饑苦愈甚的晚年,寧可乞貸以求一飽,也不曾動過復(fù)仕的念頭,而忘記最初“復(fù)得返自然”的喜悅。
這樣的人生體驗與堅持,使他的詩文一字一句如肖像畫般,透顯著他的生命智慧,宣示著他的志道守節(jié),流露著他的真愛摯情,散發(fā)著他的率真無偽,使他的“素樸心靈”、“無悔身影”、“無戚容顏”,透過詩文傳唱千秋,散播芬芳于中國文化的沃土上。
1.素樸心靈
陳師怡良說:“淵明之為人與處世態(tài)度,除『自然』之外,亦可以一『淡』字,加以概括”。故淵明以“委運大化”為其宇宙自然的運行觀,故對于人生遭遇的喜怒哀樂,最終皆能平淡視之,縱使在生活上遭遇許多困窘之境,亦能由“不足”轉(zhuǎn)化為“自足”圁,將物質(zhì)欲望盡銷于其素樸之心靈深處,而將生命的視野,集中于精神涵養(yǎng)的提升。他在《時運》云:
洋洋平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載欣載矚。
人亦有言,稱心易足。揮茲一觴,陶然自樂。
詩人一生為生計奔波勞苦,難得的暮春獨游,藉自然無染之河水,洗去沉重的俗慮。此際,夫復(fù)何求的喜悅,交融于滿目美景與胸懷之間,再多的沖突與困境圂,皆于此時化為烏有。詩人的快樂在酒香的催化中升華,并于內(nèi)外皆靜的情境中,靈魂深處獲得滿足的悸動。清?鐘秀說:
陶靖節(jié)一生自樂,未嘗徇己屈人。有時獨樂,自樂也;有時偕樂,亦自樂也;有時期于偕樂,而終于獨樂,尤自樂也。
誠然,淵明的快樂來自于淡泊易足的無華心靈,所以,他的快樂看似簡單,但若無深厚的哲學涵養(yǎng),與高潔的人格操守,遭此亂世際遇之折磨,恐怕只能如大多的名士一般,陷于痛苦的泥淖之中,無法自拔。再看《五柳先生傳》中的贊辭曰:
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逼溲云澣羧酥畠壓??酣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淵明的胸懷坦蕩,一切但求稱心樂志,故能以淡泊之心面對貧賤的遭遇,并拒絕富貴的誘惑,與上古淳樸之風遙相呼應(yīng),在競奢驕富的魏晉歪風中,“把玄學末流重肉體感官享受升華為精神上的滿足”堲,未受時代風氣所污染。近人袁行霈贊賞淵明云:“不求身外之物,唯以自然自足自適為是,最能見淵明之人生態(tài)度?!?/p>
所評切中,淵明之所以能視富貴如浮云,實因素樸心靈秉于中,故能將淡泊寧靜的飄逸形象顯之于外。南宋?朱熹亦云:“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學他平淡,便相去遠矣。”埒意謂淵明遣詞造句,喜用質(zhì)樸平淡之口頭語,而不喜雕琢,卻能真實呈現(xiàn)胸中高遠之境,飽含悠長不盡之意,故難學之處在其內(nèi)在心靈,而非外在語言。故淵明詩文之妙境,亦極為符合淵明性格里,那份寧靜中求自足的淡泊之美,可謂將隱士與詩人的形象,以真淳作了完美的結(jié)合,“隱逸詩人之宗”的美譽,確非虛名。
2.無悔身影
淵明曾言“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保ā缎脸髿q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視農(nóng)耕為維持生計最佳的途徑。所以,他在《歸園田居》其五云: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道盡躬耕田園的辛勞,但也宣示對于歸隱抉擇的無悔。淵明不僅陶醉于田園寧靜、淳樸的美好氣息,對于一般讀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躬耕苦差事,他亦甘之如飴,更以修行般的虔誠,將心靈安頓于田園耕作之中?;蛟S是經(jīng)歷了官場的黑暗污濁,即使生活再怎么窮困,皆不曾動搖淵明“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移居》其二)的意志。所以,他堅定地說:“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薄ⅰ斑b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guān)。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旱稻》),在欣欣向榮的春光中,詩人播下的不僅是種子,也是日后細心呵護的承諾,更是對秋收時的歡欣期待,以及人生理想的堅持。這不但是維生之計,更是一種與大自然共處的修行,所以蘇軾評“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欣”時說:“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語;非世之老農(nóng),不能識此語之妙?!眻≡谔镩g耕耘時,無論是為他帶來暢快的涼風,抑或以汗水澆灌之新苗,淵明皆以充滿情感的喜悅之心對待,其善于體物之心,由此可見。
淵明在清新淳樸的田園中,讓他高潔的人品愈發(fā)精純,躬耕守節(jié)之心更加篤定。他堅信只要滴下汗水,生生不息的大地,就會給他一個自給自足的尊嚴生活。因此無怨無悔的淵明,高詠“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睆拇?,淵明荷鋤下田的身影,成了他真淳感人的形象之一,并使其成為“農(nóng)村美的化身”。
3.無戚容顏
淵明對于人生,曾經(jīng)有所領(lǐng)會而自陳:“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有會而作》)道盡詩人的饑餓窮苦,對于飲食“但愿飽粳糧,豈期過滿腹”;對于衣著只求“御冬足大布,麤絺以應(yīng)陽。”(《雜詩》其八),但這么簡單的物質(zhì)要求,在“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的連年天災(zāi)襲擊下,竟然經(jīng)常“收斂不盈廛”《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礙于“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歸去來兮辭并序》)的生活窘境,只好“投耒去學仕”(《飲酒》其十九)。他清楚地知道官場的俸祿,比起看天吃飯的耕作收成,來的輕松且穩(wěn)定,但違背本性實在是難以忍受的事,所以他寧可忍受“饑凍雖切”的痛苦,也不愿“違己交病”的茍且于官場。辭官歸田的淵明,生活又回到當官前的窘困,但他卻處之泰然。他曾自述:“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晏如也?!?/p>
辛苦無此比,常有好容顏。即使在三餐不繼的情況下,淵明依舊能在貧富交戰(zhàn)中,展現(xiàn)“道勝無戚顏”的人格光輝,并堅持“寧固窮以濟意,不委屈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钡膱载懶拍睿欠N自足無憾,展現(xiàn)肺腑中流出的全幅生命之光彩,在物質(zhì)匱乏下,飽含著內(nèi)在的豐美與自足,這正是此詩真正觸動吾人心靈的奧義所在。
陶淵明在每日的生活體驗中,一點一滴感受與思索著世事人情的樣貌,以及天地生命的奧秘,并匯聚成他曠達任真的人生觀。因此,他的詩文中,煥發(fā)著一股隱者洞悉世情的智慧,與超然觀物的心靈之美,將其對自然運化、人生百態(tài)的體悟與應(yīng)對之道,融入詩文中,使其詩文如哲學與文學結(jié)合的光芒一般,閃耀于魏晉南北朝無序與黑暗的世局里。所以,胡適指出:“他的意境是哲學家的意境,而他的語言卻是民間的語言。”垸點出了淵明的哲學意境,源于生活實境與真淳心靈的激蕩,而如家常語般的自然。其中在“進退抉擇”、“心遠素養(yǎng)”、“委運理念”上,尤為淵明充滿智慧的表現(xiàn),茲分述如下,以判定淵明對人生實有其不凡的見解。
1.進退抉擇
陶淵明曾自述:“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可知淵明的功名思想,自幼即奠基于儒家典籍,加上受其曾祖陶侃功業(yè)的激勵,所以,早年的淵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頗欲于東晉亂世中,實現(xiàn)經(jīng)世濟民的理想。但正如近人李辰冬所描述的“做官要圓滑,而他性剛;做官要矯厲,而他任真;做官要逢迎,而他耿介;做官要結(jié)黨,而他好孤獨;做官要資本,而他家貧;做官要進取,而他固窮;做官要活動,而他好靜。他的個性恰恰與仕途相反?!眻瀸Y明性格中那股與官場格格不入的錚錚之氣,彰顯得淋漓盡致。
嘗試了幾次的任官經(jīng)歷后,淵明漸漸對險惡的局勢感到絕望。最后,淵明為了“五斗米”的薄俸,及“足以為酒”的“公田之利”,擔任彭澤縣令。但前后不過八十余天,就在淵明“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的話后,徹底與官場告別了。
在多次的仕退過程中,原本“猛志逸四?!钡臏Y明,在“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的官場中漸漸失望了,他明白“自量為己,必貽俗患”,也覺悟“擊壤以自歡”的生活,才是他人生的歸宿。從此,他開始了躬耕田園、筆耕詩文的隱居、修行生活。
隱居后的淵明,經(jīng)濟情況自然不如為官之時,還因連年的天災(zāi)戰(zhàn)禍,而日漸窘困。但他從來沒有一絲再踏入污濁官場的念頭,甚至在他饑病交迫的時候,對滿口虛仁假義的檀道濟所饋贈的粱肉,不留情面地揮而去之埇。所以,南宋?朱熹說他:“晉宋人物,雖曰尚清高,然個個要官職。這邊一面清談,那邊一面招權(quán)納貨。陶淵明真?zhèn)€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晉宋人物?!眻部梢哉f,相較于那批招權(quán)納貨之徒的朝不保夕之憂,淵明因為堅定的歸隱抉擇,使他保有真淳的心,故能瀟灑地吟詠于園田隴畝之間,并獲得后人的敬愛。
2.心遠素養(yǎng)
淵明最為人贊賞的修養(yǎng)功夫,表現(xiàn)在“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詩》其五)的理趣之語中,雖然未見嚴肅的說理,但深刻之哲理,已渾然于其間,深具警俗醒世的作用,具有超然高曠之美,且頗具禪味。清?吳淇曰:
雖在人境,卻不染于世俗,由其心遠,故覺地遠,連地也不必避耳。近而東籬,遠而南山,何常在人境之外,但我與世遠,世亦與我遠,故地無車馬之喧,但覺更為僻靜耳。
吳氏以為淵明“雖在人境,卻不染于世俗”,原因即在“由其心遠,故覺地遠”,如此較之王康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的強辯之辭,淵明實實在在地在田園躬耕中獲得心理的悠閑自得?!靶倪h”,今人王叔岷釋謂“心境超遠”,又釋“地自偏”云:“偏謂偏僻,偏僻亦遠也”,而此亦“入俗而超俗之境”,故評淵明“非遯世者,乃韜光于世者耳”,可謂卓識,而淵明“心遠”的境界,實為這些朝隱之徒難以企及,宜淵明詩云:“地為罕人遠” 是矣。
以貴族的孤高精神,隱逸于田廬之間的淵明,理智地明白“遷化或夷險,肆志無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所以他不盲目地追隨世人去追求虛無縹緲的神仙世界;對他而言,只要心能排欲而無所待,神仙世界就在他的心中,就是這可愛的人間。而對于政局的混亂,淵明雖然滿腔的憤懣與無奈,但人卑言輕力薄的他,知道自己只能看著亂象毫無節(jié)制地發(fā)展,而無能為力改變什么。所以,與其繼續(xù)留在官場,而無端陷入可能的殺身之禍中,不如選擇隱身于田園,蓋“地之喧與偏,取決于心之近與遠。隱士高人原不必穴居巖處,遠離人世,心不滯于名利,自可免于塵世之干擾”娖,而此方是亂世中潔身自適的安身桃源。
3.委運理念
“寓形宇內(nèi),能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為淵明一生秉持不渝的重要觀點,故其善于與自然接軌,處處顯現(xiàn)其平淡曠達之美,與委運任化之趣。所以他說:“窮通靡攸慮,顦顇由化遷。”歷經(jīng)人生各種風雨的淵明,對于際遇的貴賤窮達、外貌的憔悴衰老,皆能以自然化遷的必然結(jié)果平淡看待,故能悠游于人生萬象之中,不疑不懼地享受生活的樂趣。對于世事百態(tài),他亦能以凌空觀照的氣度,俯瞰人間的哀樂。
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淵明,雖然偶爾也會心生“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戚,終曉不能靜”的悲情,但生命的智慧,讓他終能平淡看待這一切困境,并依循“家為逆旅舍,我如當去客”的運化之則,達致榮而不喜,衰而不憂的境地。淵明找到了他自己所特有的歸宿,并且以完美的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出來,確立了一種過去所未見的新的審美理想,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陶淵明以美的意境呈現(xiàn)其“等窮達、了生死、順自然”的人生觀娮,在其“甚念傷吾身,正直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的灑脫襟懷中,感染了無數(shù)的文人,也為一顆顆迷惘的心靈,點燃了一盞指引的明燈。這正是“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fù)奚疑”(《歸去來兮辭》),忘懷世俗榮辱得失的淵明,用欣賞的眼、曠達的心,體悟這有情有味的人生,所以胸次自有俗人難以企及的氣度。
所以他寧可秉持“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自祭文》)的態(tài)度來珍惜他所熱愛的人間。他固然“愛重九之名”(《九日閑居并序》)希望長壽,但面對死亡,他仍能以平靜的心情,淡然迎接這“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的生命循環(huán)之必然,既無牽掛也無哀傷,以告別的心情離開這暫居的世界,并語帶詼諧、心平氣和地說: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fù)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挽歌詩》其一)
可以說,正因為淵明知道死亡的必然,故其不再憂慮關(guān)于死亡的種種,而將人生的思考重點,擺在生活的適意自得,正如他所表現(xiàn)“若復(fù)不快飲,空負頭上巾”(《飲酒》其二十)的稱情追求,故能擺脫亂世紛擾、貧病交迫、子嗣無才等不如意,而能在田園世界中,活出一個飽含美感、智慧與深情的隱逸人生。
淵明的隱士形象中,含有一股濃厚的率真風格,對于人、事、物、理,皆能直抒胸臆而無拐彎抹角、扭捏造作之態(tài)。同時,他以率真化解生活中的種種窘境,讓他在遠離政治風暴的隱居生活之中,不僅隱的飄逸、隱的自在,也隱的動人。
1.安歸之嘆
陶淵明經(jīng)世濟民的大志,之所以落空,一來固然由于“淵明并非是具雄才大略、氣魄磅礡之英雄典型人物,而是具詩人氣習,半為書生,半為農(nóng)民之人物,能力不足以成大事”娊,二來實由于其率真之本性,與當時的虛假風氣格格不入。
面對時代的沉淪,淵明感嘆官場已無正潔之士的容身之地,所以,他毅然“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于朝市”(《感士不遇賦并序》),再也不愿讓自己率真的靈魂,沾染任何大偽之風氣。梁啟超曾對此提出看法:
當時士大夫浮華競奔,廉恥掃地,是淵明最痛心的事。當時那些談玄人物,滿嘴里清靜無為,滿腔里聲色貨利,淵明對于這般人最是痛心疾首。
憂時志道的淵明,于此際只能讓自己暫時沉醉于上古的真樸之風中,懷想一個真淳再臨的桃花源。的確,桃花源乃出于淵明對當時社會不滿,而虛構(gòu)的一個美好樂土。淵明詩文中屢屢提及“黃唐莫逮,慨獨在余”、“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五柳先生傳》)皆可見淵明向往上古社會的淳樸,而恨生不逢時,只好透過浪漫、神秘的想象,創(chuàng)造一個與世無爭的桃花源,實現(xiàn)其“愿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保ā短一ㄔ丛姟罚┑睦寺竿?。而寄托著淵明理想的桃花源,也成了后人共同向往的樂園。
2.應(yīng)對真誠
《宋書?隱逸傳》記載淵明:“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shè)。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睂h可知,淵明不因自己的身份低微、家境清貧而羞赧,相反地,他用“誠懇”結(jié)交各種身份的朋友,用“熱情”彌補家中物資缺乏的窘境,用“率真”化解世俗多余虛矯的人情,直率地以他的真性情,處理人際間的應(yīng)對進退?!端螘?隱逸傳》另外記載了一件事:“郡將候潛,值其酒熟,取頭上葛巾漉酒,畢,還復(fù)著之?!睂Y明的真淳自然表露無遺,與當時名士的風流神韻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晉書?隱逸傳》則記載淵明為了解決家中的經(jīng)濟困境,于是央人求官時直言“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不似一般人求官時,偽以滿口的社稷福祉,滿腔的熱血抱負,實際上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欲;淵明則毫不掩飾地表明自己為官乃因貧窮,并為日后的隱居生活作打算。后來發(fā)覺自己實在不適合久留官場,便“解印去縣,乃賦《歸去來》”宭。對此蘇軾在《書李簡夫詩集后》云:
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
這些記載,可看出淵明不拘俗套的率真性情,正如同《五柳先生傳》中的自況:“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表面看來不講情面,其實無非是真性情的表露。一個心胸坦蕩、任真自得的人,方能自俗世的紛擾與羈絆中超脫,并了悟生命的真諦與價值,獲得世人的推崇。
3.困境直抒
對于自己的生活實況與心路歷程,淵明往往直言不諱,訴諸于詩文。如《五柳先生傳》中,淵明便直言其家境“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從不隱瞞自己貧窮的家境;同時,在贊語中則以“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來肯定自己,不在意旁人可能的譏諷,但求“樂其志”。而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他的那首《乞食》:
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我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蘇東坡曰:“淵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謝主人,此大類丐者口頰也,哀哉!哀哉!非獨余哀之,舉世莫不哀之也?!睂时M管蘇軾為淵明饑至乞貸的辛酸處境,心痛不已,但“不以無財為病”(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的淵明,盡管也有“不知竟何之”、“叩門拙言辭”的窘境,但他卻能坦蕩的呈現(xiàn)這令人難以啟齒的一幕,并且表達對主人的善意,銘感五內(nèi)。明?鐘伯敬亦曰此詩“妙在無悲憤,亦不是嘲戲,只作尋常素位事,便高、便厚、便深”屔,可知,盡管生活處境咄咄逼人,但淵明自然無偽的性格,使他坦然去面對,亦是他獲得后人尊崇的重要因由。
淵明在隱居其間,未如遁跡山林的隱士們那般鐵石心腸,無視親友的聲聲呼喚,執(zhí)意遠走人間。山林隱士們遠離的結(jié)果,既無妨于統(tǒng)治者的野心,反而徒留親友的傷感,陷自己于違背人性的煎熬之中。因此,這種穴居巖處之隱,除了彰顯人格的可貴外,實無生活美感可言。
他歸隱后仍然“結(jié)廬在人境”,執(zhí)著于人際的是非,掛懷于人間的冷暖,所以他又高于那般巖居穴處冷漠棄世的僻隱之流。他歸隱田園固然是對人際利害的超越,又何嘗不是出于對人間的至愛與關(guān)懷。 的確,淵明之隱,除了消極抗議紛亂的政局之外,更是積極循著本性發(fā)展的生命升華之隱,故能呈現(xiàn)一個有情有愛的美麗人生。
1.摯愛親人
淵明雖然樂于游賞廬山的美景,但“直為親舊故,未忍言索居?!保ā逗蛣⒉裆!罚榱擞H朋好友,他婉拒了隱居山林的邀約,足見淵明對親友之情的熱愛與重視。在淵明的仕宦階段,曾經(jīng)歷“行行循舊路,計日望舊居。一欣侍溫顏,再喜見友于”(《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即知其歸心似箭與懷親之情。接著再看《祭程氏妹文》與《祭從弟敬遠文》。對于程氏妹即使“服制再周”后,淵明回想她生前“有德有操,靖恭鮮言,聞善則樂。能正能和,惟友惟孝”,依舊不禁“感惟崩號,興言泣血”,抱怨“彼蒼何偏,而不斯報”。對于從弟敬遠,淵明懷念他“孝發(fā)幼齡,友自天愛。少思寡欲,靡執(zhí)靡介。后己先人,臨財思惠。心遺得失,情不依世。其色能溫,其言則厲。樂勝朋高,好是文藝”,并回想兩人“惟我與爾,匪但親友。父則同生,母則從母。相及齠齒,并罹偏咎”的患難與共,也曾一起“相將以道,相開以顏”,如今淵明卻只能“望旐翩翩,執(zhí)筆涕盈”。兩篇皆以真情與血淚寫成,故字字凄楚、句句感人,足見淵明對手足的情深意真。
對于兒子,無論是《與子儼等疏》中“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表達的愛憐與自責,或《責子》中“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shù);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敝苯佣溨C地數(shù)落孩子的不爭氣,皆是淵明愛子情深的流露。另外,淵明曾遣一人力予其子,以照應(yīng)其生活,而囑咐其子曰:“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峿,“既可以見出做父母的仔細,尤可見出人道主義者的深廣底同情”。
在淵明與親人的互動之中,可知淵明深情至性的形象,確有別于離群索居者,尤其能呈現(xiàn)其真淳善良的特質(zhì),而讓人在內(nèi)心深處敬愛。
2.素心文人
淵明選擇躬耕田園,甘愿做一個“所業(yè)在田?!保ā峨s詩》其八)的農(nóng)夫,但他畢竟是一個飽讀詩書之士,整天與野老話桑麻的日子,難免會覺得孤單。晉安帝義熙四年,詩人的草廬,在正夏的長風中焚毀殆盡,第三年遷居南村,并作詩陳述當時的心情:
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敝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其一)
對于住宅的舒適與否,并非淵明在意的事情。移居南村的主因是當?shù)赜性S多“素心人”,他們的相處模式,大致如淵明所述的“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保ā兑凭印菲涠┢饺崭髯悦τ谵r(nóng)作,閑暇時則登高同游、聚酒為歡,賦詩共賞。這些詩文之友,指的是在“淵明集中,或史傳曾載有與淵明性情較投合,明示乃以道義相交,或有贈詩之朋友者,如龐主簿(遵)、鄧治中、丁柴桑、戴主簿、郭主簿、羊長史(松齡)、張常侍(野)、殷晉安(景仁)、周旋人、顏延之等。”峱淵明在《讀史述章》其三云:
知人未易,相知實難。淡美初交,利乖歲寒。
管生稱心,鮑叔必安。奇情雙亮,令名俱完。
詩人對管仲、鮑叔牙間親密的友情,給予贊美,正如他對于朋友也都真誠相待,表現(xiàn)真切的關(guān)懷。如“物新人唯舊,弱毫多所宣。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答龐參軍》)對于龐參軍的遠行,淵明表達了誠摯的祝福,也流露淡淡的憂心。對于朋友殷晉安的出仕,淵明則抱持“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的態(tài)度,正如任真看待自己的仕隱一般,他也尊重朋友出處之路的選擇,所以僅叮嚀他:“脫有經(jīng)過便,念來存故人?!辈簧嶂楸M在言中。
與陶淵明、劉遺民合稱“潯陽三隱”的周續(xù)之,應(yīng)江州刺史檀韶的邀請,與祖企、謝景夷三人在城北講《禮》。淵明于是寫了《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一詩,提醒他們“相去不尋常,道路邈何因”,頗念舊情的淵明,表明“馬隊非講肆,校書亦已勤”,話中雖有不滿,仍衷心盼望“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可謂語意真切、用心良苦。這些與朋友酬答的詩文,顯示淵明雖然對政局的紛紛擾擾失望透頂,但他對朋友的誠摯之情,卻無絲毫減損。
3.鄰曲農(nóng)人
歸隱田園的淵明,在農(nóng)耕時結(jié)交了一些“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其二)的農(nóng)友。清?溫汝能曰:“『相見』二語,逼真田家氣象,陶詩多有真趣,此類是也?!睄v相對于官場的爾虞我詐,淵明就在這么一個充滿人情味的環(huán)境中,享受著他的隱居生活。淵明與他們“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雜詩》其一)、“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雜詩》其五),一片和樂融融的農(nóng)家景象,近人孫立群云:
田園的清新素野,山中農(nóng)人的淳樸隨和,都與陶淵明的自然、真率的天性相契,使他返自然、求真樸的夙愿在這里得到了實現(xiàn)。
即使“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淵明亦樂于與其開懷暢飲。淵明以平淡之語言,寫濃郁之人情,故字里行間,散發(fā)著帶有泥土香味的親切情感,描繪了一個人情和樂的淳樸農(nóng)村。
陶淵明以藝術(shù)家的純凈心靈,在濁酒、琴聲與田園山林的相伴中,品賞著大自然的優(yōu)美靜謐,讓他得以超塵絕俗的襟懷,暫時放下種種人生困境帶來的煩郁,并激起他的審美靈感,創(chuàng)作了許多雅淡清新的詩歌,以美學的方式,呈現(xiàn)他在隱逸生活中的思考與感受。
1.日涉田園
陶淵明享受著游目、亦游心于山水田園之間的快樂,并透過心靈將之化為美詩篇篇,如“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jīng)》其一),詩人欣賞著知還的倦鳥,也反照自己內(nèi)心對“吾廬”的眷戀,漂泊的心靈,就此平歇于田園之間,并于賞游天地自然之際,神與諸象會、情與眾景融,一股喜悅之情,流轉(zhuǎn)于物我之間,而臻于交融無間之境。所以,詩人不僅把自己安身于大自然的懷抱,也把情感投注于田園稼穡之中,用藝術(shù)眼光欣賞“大鈞無私力,萬物自森著”所呈現(xiàn)的各種情與趣。正因為詩人的精神,如此契合于田園風光,故能譜出如此的美感,使詩人的世界,里外融合為一片寬闊、歡欣的美境。
陶淵明淵明的詩之所以能這么自然,是因為他的心,已經(jīng)先與自然丘山相契合,所以方能精準傳達他在農(nóng)村的實際感受,并還原這些他耳經(jīng)目擊的景象,一個淡而有味的面貌。如“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令人如聞其聲、如見其景,被東坡許為“才意高遠,造語精到如此,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帩的佳作??芍鹕降钠降e遠,正是他血液脈動的頻率,也是他曠遠心靈的游賞天地。
淵明對于其所生存的天地,用其胸懷中無限的“愛”與“賞”來體驗,所以自然界的萬事萬物,自能入其胸懷而皆可愛。這過程不僅拓展了他對美感的認識與經(jīng)驗,也提升了他所傳達的美感境界。淵明將物我間的回響與交流,行諸于詩文,故字里行間有一番自然的真趣與理趣。這些無需透過形名之爭,也無需透過性情之辯,只要透過淵明滿眼的愛賞之意,與滿腔的純潔之情,自能化為情采篇篇,還原天地萬物真實的面貌,并賦予更加動人的情感。如: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飲酒》其七)
高潔的淵明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卻甘心為了采菊而屈身籬邊,此時高潔之氣,回響于詩人與菊叢之間,構(gòu)成一幅悠然淡遠的美麗畫面。在田園悠閑的生活里,淵明沉淀了濟世理想落空的悲哀,而醉心于寬廣無際的美麗世界,并在飽滿的詩文之中,留下了美好高妙的意象,以及頓悟生命的悸動。這悸動的體驗,如《莊子?齊物論》所謂的“大辯不言”庨,是“詩人在會景生心,體物得神后,用形象的語言,將獨特的體會表現(xiàn)出來?!睅羁梢哉f感受美、醉心美、創(chuàng)造美、定義美,是淵明以心靈與田園對話的方式,而他的田園詩,則是對話后的美學結(jié)晶。
2.寄酒為跡
有人統(tǒng)計,淵明詩文中與飲酒有關(guān)的文字達十多個,標明與酒有關(guān)的作品共二十三首庪。他曾自稱“性嗜酒”(《五柳先生傳》),顏延之稱其“性樂酒德”,沈約《宋書?隱逸傳》中,則收錄了“公田種秫”、“王弘同飲”、“延年留錢”、“重九無酒”、“欲眠卿去”、“葛巾漉酒”等與酒有關(guān)之事弳,以及“慧遠許飲”諸事,皆呈現(xiàn)了淵明好飲的形象。借著微醺的酒意,淵明可以“撥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還舊居》),“在一觴一揮中,便將出處、進退、窮達、貧富、生死以至于兒子不成器等種種世情一一化解”弰;也可以“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而達物我冥合的勝境。更可以如《飲酒詩序》所云:“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
藉由酒,淵明可以“與神話仙人相對相晤,與天地古今相出相入,這是多么超脫逍遙的人生境界?!笨梢哉f,酒豐富了淵明的隱逸生活,也醞釀了淵明的隱逸形象。因為淵明的出現(xiàn),酒和詩的組合,釀出了更有深味的隱逸之美,也醞釀了“篤意真古,辭興婉愜”的詩文。
3.撫琴寄意
淵明曾自云:“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可知淵明自幼即受琴、書之教養(yǎng)。在其成年后,雖可藉濁酒寄其欣慨之心,但依然常與琴、書相伴,而吟曰:“清琴橫床,濁酒半壺”、“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故即使“息交游閑業(yè)”,他依然在“臥起弄琴書”、“觴弦肆朝日”的生活中,藉由書、酒、琴三者的陶冶,化解其生命中的種種愁苦。
淵明的好友顏延之,在《陶征士誄》中說淵明是:“晨煙暮靄,春熙秋陰。陳書輟卷,置酒弦琴”,呈現(xiàn)了淵明生活的美感、思想的超越、物我的冥合,形成一幅形象悠然的美圖。其中,為后世文人津津樂道,也爭論不已者,是《宋書?隱逸傳》記載:
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而陶醉于其中地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悢,直達老子“大音希聲”悈的境界,近人朱光潛曾評論此事云:
這故事所指示底,并不是一般人所謂“風雅”,而是極高智慧的超脫。他的胸中自有無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跡象,在琴如此,在其他事物還是如此。昔人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詩的勝境,淵明不但在詩里,而且在生活里,處處表現(xiàn)出這個勝境。
的確,淵明長期在書中智慧、酒中深趣、琴中大音,以及田園景物的涵養(yǎng)之下,漸次擺脫生命困境于其心中的酸楚,進而擁有超脫的心靈,故能與天地之美聲直接契合,而達此“得魚忘筌”的高超境界,甚而成為天地自然之美的一部份,綻放著真淳之美的光輝,成為其隱士形象的重要元素。
淵明的歸田隱居,無論是出自對政治亂象的抗議、避禍遠害的全生之計,或是修真養(yǎng)生的稱心保淳,他都未像當代的許多朝隱之士,為了擺脫精神的空虛、身心的不安,而假風流放達之名,以服藥養(yǎng)生、酣飲為常等扭曲人格的方式,讓自己的生命,陷入痛苦的深淵。熱愛人間的他,也沒有選擇極端的穴居巖處,自虐般地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淵明順著真淳的人性原貌,以最樸實的謀生方式,歸耕于自然田園,既不涉官場的名利之爭,也不受釋、道教條的束縛,而在田園中,開創(chuàng)了一方可愛清新的天地,并詮釋了一幅真淳感人的隱士形象。
淵明有著淡泊寧靜的簡樸心靈,故能在艱困的環(huán)境中,勞動著躬耕田園的無悔身影,并展現(xiàn)其安貧樂道的無戚容顏。此外,他也在書本的啟迪與人生的際遇里,體悟出“心遠地自偏”及“委運化遷”的人生智慧,而終身不移其歸隱田園的抉擇。并在大嘆真風告逝之際,真能卸除虛矯的人際往來,并在其詩文中對其人生際遇,作實況的直抒,而無絲毫的造作與掩飾。對于摯愛的親人、素心的文友、共甘苦的農(nóng)友,他也不吝展現(xiàn)其關(guān)懷與熱情,呈現(xiàn)其仁愛的襟懷。同時,在濁酒、琴聲,與滿眼的田園風光中,與自然天地對話,醞釀出一股物我交融的悠然氣韻。這些都是淵明之所以受到后人尊重,并公認為隱士典型的重要因素。
淵明以質(zhì)樸流暢的語言,記錄這些隱逸生活中的辛苦與趣味,也呈現(xiàn)切身的歡樂與悲愁,當中有自然的原色,也有令人神往不已的哲學意境,皆煥發(fā)著一道道清新恬淡、質(zhì)樸率真的流彩,使隱逸的情境,由消極的逃避悲憤,轉(zhuǎn)為積極的品賞生命。
在一幅幅恬靜淡遠、美不勝收的田園詩中,款擺著詩人高妙的性靈和神韻,引領(lǐng)著國人,在詩與生活中,往更高的美學境界擺渡。于是,隱逸不再是生命面臨無可奈何時的悲歌,而是生命美學的創(chuàng)作與展現(xiàn)。拿著鋤頭的淵明,不畏日曬雨淋,雖然未能在貧瘠的農(nóng)地上年年豐收,讓他的生活遠離貧困;卻在荷筆而耕的歲月中,埋下了種子,長出日后風姿飄逸的奇樹,綻放恬淡、清新的花朵,不僅引導著中國詩作的審美方向,他瀟灑的身影與真淳的形象,亦成為隱士中最令人向往的典范。
參考文獻:
《陶淵明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中國古典美學辭典》,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
《尋找古典之美──詩詞探藝錄》,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古典文學與傳統(tǒng)文化精神》,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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